他是一千年前落入江河的清梦。
有款款而行的身影,可提笔写意飞马,可执扇厉声飒飒。他是贵族的子眷,是柔情的冰河,是零落的絮雪,我爱他的儒雅与礼貌,又尊他的真龙血脉。君子如玉。不会任人轻触碰和看破,他的眼角总藏着一抹深意,说话词藻附加如古文成章。明明朴素的眉眼,举止投足间透出威严与端庄。他有恃才傲物的德性,也有温厚纯良的品性,有王子皇孙的脾性,也有为国请命的血性。我总觉得他迂腐陈朽,笑他畏惧权势,劝他弃了朝廷,想他不过是承袭祖辈恩德,一身贵胄才得以霸道横行,只为享一辈之欢,罔顾国家声名。我笑他是恪旧的末路爷,笑他长长的辫子尾垂下的红缨,笑他为保周全的满面愁容,笑他畏头畏尾的怕事胆小,笑他被奴才惯坏了胃口,笑他含金戴银养尊处优不敢独自面对大浪大风。
后来,我开始觉察他整日舟车劳顿晒黑的面孔,不曾喊过一声娇贵,他有皇脉的坚持与容忍,也有自持的底气与荣尊,始终一身挺拔整洁的着装,折扇一开,缓缓持来风度翩翩、和风清月。
他立于西方的厅堂像是入古的中华服装,却不曾矮半分家国脊梁。他才高八斗,武战四方,可扮花脸唱霸王,也可提剑歃血入纸张;他出口成章,从不怯场,宁拜故土傀儡帝皇,不跪他乡国王逼枪。他不曾想过家短情长,不曾动心姑娘的脂粉香,不曾临阵退场,他从来都是尊贵的王爷模样。在重现的历史影像里,我诚拜他是一代帝王。
他不过是街角不起眼的剃头匠。他有怒斥洋寇的勇气,有夜闯贼窝的胆气,有替友报仇的义气,有保家卫国的志气。我笑他上不得台面的歇后语,笑他微躬的腰和褴褛的衣,笑他总是油腻腻的身体,笑他书画不通饮酒也作弊笑他不会打官腔被识破了假相,笑他的相似模样风度却差了千万里。后来,我开始察觉他嬉笑的眸子里增了几分深沉与忧虑,总是插科打诨的口中渐显书香气。他会在深夜听闻老管家的遭遇泫然垂泪,会在洋人宴席上亮出中国王爷的脾性与隆尊。他不过是被朝廷抛弃的小人物,却为了弃他的家国砥砺担当。他的眉眼逐渐装满离别和哭泣,他的剃刀开始生锈信仰却从未老去。
他不稀罕由贫变富的财宝,睡不惯异国过软的床榻享不了下人精心的侍奉,他是天生的穷苦命,却深明大义,有爱国热忱与杀敌决心。他怕为官之人不分青红皂白的关押,却不畏贼寇的炸药与钢枪。他有真王爷不曾有的酒脱与胆量,也人情世故练就的机灵与义气。
他将戒指洒在杯底,为解公主误意掷杯豪饮。那晚的异国他乡,有冥蒙的葡萄美酒,有贵妇的炫丽华裳,有外国的音乐交响,也有传统文化响遍四方。他在异国他乡享尽荣光,保住了皇家的脸面与刚强。未死于对国王的不敬与执拗,回到故土却要因相似模样囚尽深牢,将死非命。朝廷始终在凉平民的心,不惜贱民的命。
最后,他划了脸,没了与王爷相似的模子,养了几只羊,终是归隐他乡。
几年后,王爷与他终于在一声声磨铁声中回忆过往。两个脊梁,一个对着平民农舍,一个对着高山远长。
在历史的篇章中,他是他,他亦是他。两个模样都显示大国泱泱,才俊辈出,无所谓贱民与尊命。三道伤疤,却是饶不过的错误与阶层固化。他们拱手相互作揖,两坏清泪,忘却曾经的无奈与身不由己,向着山高水长,向着希望和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