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光朝廷虽伊始,然董白已经开始焦虑。
她不担忧清人灭朝廷,也不担心要准备难逃。她担心弘光朝廷破灭后,柳如是会殉国。
她和温孟佳要了一张雪白雪白的宣纸,裁成扇面,坐在桌前,提着毛笔沉思。
柳如是也很焦虑,见董白静静地坐在那里,便凑上前:“白儿在做什么?”
“在想画点什么花上去。想着这雪白雪白的宣纸,当画点梅花。可惜我却不会画。”
柳如是让她起身,坐下揽过董白,让董白坐在自己退上,握住董白的手。
“为夫教你画。”柳如是握着她的手蘸墨,一点一点慢慢画。
柳如是不善画花。他擅长画亭台楼阁,绿水长天。
所以下笔前沉吟了很久,才画了第一笔。
每一笔都很慢,慢到柳董今日来和柳如是说他今天学了什么。
“爹,我会背了!”柳董高兴地说,“五柳先生的诗文我背完了。”
柳如是和董白堪堪画完梅花枝干。
柳董说:“爹!我背给你听: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柳如是放下笔,和董白一同听。
柳董聪慧,似是遗传了他们二人。年纪小小就能背得一字不差。
背完后,柳如是夸赞一番,让他自己玩去了。
回头就和董白说,“白儿苦心。”
“夫君若能听进去,白儿也不苦了。”
晚香急匆匆赶来:“老爷,温老爷说清兵往南方打来了。我们赶紧南逃吧。”
柳如是听了,立马起身,安排人收拾东西。
董白也开始忙碌,只是忙碌前,她小心翼翼地卷起扇面,收了起来。
—
柳如是等人回到了故乡。
弘光朝廷已经破灭。柳如是一家上山隐居。柳董跟着范老先生学习,柳如是时不时下山去看望范老先生。
并非柳如是教不了。他们两夫妻,教个孩子绰绰有余。但是因为清朝建立,范老先生不再教学生,以示念旧国。
范老先生大半辈子都铺在了教书上,闲下来就苦闷不已。
柳如是就把柳董送过去,聊以慰藉。
晚香和董白在家中做女红,偶尔会用山野菜做点清淡的山肴野蔌。晚香学得很认真,不停地惊呼。
董白除了才学、容貌和音艺,更有一手好厨艺与裁缝手艺。在晚香眼里,董白几乎无所不会。
哪怕清淡的日子也会被过得有滋有味。
“娘!不好啦!”柳董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几乎是摔进门。“娘,爹和老师在一起喝茶。官府的人来征辟,爹惹怒了官府的人被抓起来了!”
董白脸色煞白。
如今的官府,是清人的官府。
她太晓得柳如是的脾气了。
她躲过了柳如是殉国,却没躲过官府。
她艰难地站起来,手脚在不自然地发抖。双耳已然耳鸣,眼前开始模糊……
“夫人!夫人!”晚香急忙掐她的人中,担忧与惊惧的情绪涌上来,晚香的手腕也变得软绵绵地没有力气。
“娘!”柳董哭着抱住董白。
董白缓过劲,带上斗笠,取出食盒:“去找你温叔。”
柳董还在抽泣地说:“温叔已经在打关节了。娘,我陪你一起去看爹。”
晚香焦头烂额地说:“我也去。”
董白把刚做好的菜放进食盒。
下山,到官府。明明不是很漫长的路,却跑得很漫长。
范老先生和他的学生以及昔日的学生都跪在官府门口求情。然而守卫不为所动,仿佛不曾看见。
一看这架势,董白的脸色变得青灰。
如此多人求情依旧不肯放人,柳如是怕不能够囫囵个出来了。
听闻新县令贪酷,要他松口太难了。
董白的血几乎全结了冰,堵塞了流动。
“柳董氏来了!”
人群开始骚动。
董白向范老先生行礼,又向守卫行礼:“敢问这位大哥,可否通融通融,让草民与外人一见。”
那守卫也并非铁石心肠:“这位夫人,莫要执拗了。县令大人不开口,我们都做不得主。”
董白又要晕厥过去。
人群暴动,争先恐后地冲上来想扶她。却碍于礼数停住。
所幸晚香与柳董在场扶住了。
“劳烦大哥,若能探视,可否知会一声?”董白颤抖着说。
守卫答应了。
—
柳如是进来时,眉头也没有皱。当他被推进牢房,他才开始皱眉。
他让白儿担心了。
当他要一碗水,对方给了一碗酒时,他感觉到了不对。他开始频繁地要东西。
狱卒没有不耐,而是去问县令。
这些东西全都送来了。
他不觉得县令好相与,愿意满足他的一切要求来礼贤下士。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县令没有见他一面的意思。
若不是礼贤下士,那说明只有一件事。
吃饱喝足好上路。
他不敢相信,也不得不相信,他是要死了。
狱卒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偏偏要点火。
可是,他又有什么选择?难道让范老先生进来吗?
范老先生的气节不下于他。当时范老先生见县令来请人,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他若不把那滚烫的热茶泼在县令脸上,来这里的就是范老先生了。
他斯斯文文地坐在干净一些的地方,忍不住勾起一缕散乱的头发。
这是他多年来改不掉的习惯。
他慢悠悠地把头发别在耳后。
若董白在场,一定知道他此刻很焦虑。
他有些痛苦。
到头来,自己终是负了董白。
外面突然嘈杂。柳如是双眼睁大,蓦然握住栏杆。
他知道那边,是他的白儿。
白儿。
—
董白从山下回来后茶饭不思。她出面已经不合礼矩。如今只能在家苦熬。
柳董在山下和温孟佳奔走。
晚香努力和心绪不宁的董白操持这个家。
范老先生一病不起。
祝融春也在寻关系。即便他的父亲已经不是官了。
林孔飞虽已丢了官帽,在求情时却被谄媚地迎进县衙,客客气气地请出门。
这件事像一个庞大的漩涡,无数的人被卷进来,像湍急的水流奔走。
而中间的柳如是身陷囹圄,在牢中无事可做。无助苦闷,焦虑而崩溃。
而操守不允。
越来越多的人无功而返,对县令破口大骂。
董白在家中尽力宽慰垂头丧气的众人。大家却明白,最苦的是董白。
她已经瘦得脱形,眼下乌青,强颜欢笑。
让人不住心酸。
当然,漩涡也会有消失的时候。
县令下令,对柳如是用毒杀。
这个消息像一块巨石落入漩涡,将奔走不断的漩涡打断拦截。众人撞在巨石上,磕得头破血流,头晕眼花。
守卫知会柳如是的亲人去探视。董白却再也支撑不住,晕倒了。
温孟佳沉重地带着柳董,先去看了范老先生。范老先生见到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这得意门生,承了他的道,继了他的学,如今要上法场了。
悲从中来,他愧对柳如是。
他让柳董认自己为师。
柳董含着泪照做。
因为他知道,从今往后,他家当由他做主了。
他被领进牢房,见到自己的父亲。
他不敢相信平日谈笑风生,玉树临风的父亲,竟会如此形销骨立。
阴暗的牢房中只有一点昏暗的油灯弱芒。
柳董产生了幻觉。
父亲的与母亲的身影重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