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本就裹着头巾示人,故此同窗们并没有发现他剪短的头发。
唯独范老先生发现了。在散学后独独留他下来,问他怎么回事。
范老先生平时十分严厉,让跳脱的温孟佳叫苦不迭,唯独对柳如是假以辞色。
然而这次,老先生十分愤怒。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虽父母双亡,也不该如此!你如何对得起你父母的在天之灵!你的圣贤书读到哪里去了!”
柳如是跪下:“学生求先生恕罪。”
“你到底如何?为何要剪发!”
“学生想娶一个人,缺银两。”
“你缺多少才得卖头发!”
“老师,我要娶的是一个歌妓。我们年少相识,她母亲托付她给我。因着战乱我们离散,她不得已被人骗去风月烟花地。”
柳如是低着头闭着眼睛说瞎话。说得自己都隐隐有些相信了。
“我当为她赎身,娶她。”
范老先生颜色稍缓:“我认识你时,你才七八岁。你何时认识的?”
“先生还没正式授书时。”
他十来岁时,随逐香斋的当家的出了一趟远门做生意。听闻那一带正好闹兵乱。
实际上,柳如是一行人平平安安,并没有什么奇遇。所以同窗们缠着他讲一路上的见闻,他都搪塞过去。
因为实在没什么可讲的。这样的见闻十次加起来都不如他上一世一次。
范老先生一细想,便当作当时柳如是辜负了他人的期待,难以启齿,才不肯说一路见闻。
这一想,心便软了。
柳如是心虚不已,战战兢兢,在心里告罪。
范老先生待他不薄,他却不得已欺骗老先生。
“还缺多少?”范老先生问,“老夫这里还有些钱……”
柳如是又惊又恐,“老师,我不能收!”
“跟我计较什么。你无父无母,我把你当儿子看待。你此番娶妻,我不该出钱?”
“不成!老师,留着吧。这是学生自己犯的错,也当让学生自己来担。若学生这都做不好,愧对老师教导。”
范老先生不悦:“你……”
“老师,学生不但要为她赎身,还要娶她。这钱就当为学生备着。学生这儿已经够了。”
范老先生这才放过他。
第二个知道的是温孟佳。
温孟佳来找他时,他正在江边洗衣。头巾早拆了,一头勉强簪起的头发十分显眼。
江边这一带只有柳如是一人住。所以柳如是便随意了一些,只有温孟佳老往他这荒地跑。
温孟佳气得大喊:“柳如是,真真是气煞我也!”
柳如是回头,没有说话。
“你把头发卖了,真的要娶她?”
柳如是说:“什么卖发,没有的事。”
“你可骗鬼吧!你知道买发的人是谁?是我认识的那个祝融春他爹在买!昨个儿他就跟我说他爹得了新头发,原是你这来的!”
祝融春……柳如是想起来,是太守的儿子。这位祝使君确实头发稀薄。
显然是蒙不过温孟佳了。
他把在范老先生那儿的说辞又说了一遍,末了,又把自己和董小宛上一世的故事改名换姓删改一番讲给温孟佳听。
温孟佳听完,摸摸鼻子:“错怪你了。”
他以后再也不去青楼了。
“无妨。寻常人见了我都要道声怪,何况这件本就怪的事?”柳如是本来也没生气。
“你这头发,以后被别人知道了,怎么说?会试怎么办?”
“就说我半夜挑灯夜读不小心睡着,碰倒了灯,烧了头发。”
这样说也确实像柳如是会做的事。
“你还缺多少?我帮你补上。”
“缺得不多,倒是要另外拜托你一件事。”柳如是把自己的打算细细地讲给温孟佳听。
温孟佳听完,拍胸脯保证:“简单!交给我!”
今夜,柳如是提笔写信。
“小宛,若明天有一个猖狂公子带着一群人要为你赎身,不要慌张,是我的友人。”
“上次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我,你婉拒了。此时我想再问问,你还愿意吗?”
—
董小宛发现自己回到了小时候,欣喜若狂。
她又见到了她的母亲。
她努力经营绣庄,与管事们斗智斗勇。然而这本非她所长,勉强在逃难前没有债务。
但是母亲依旧病了,病终。
彼时她抱着卖艺的琴,欲泣不泣。
最后,她还是不得不走上这条路。
她觉得自己怎么做,改变的现实也只是冰山一角。
她遇到冒襄,想着和上一世一样,他能把自己娶回家。
她被拒绝了。
她心如死灰。
她茫茫然不知怎么办,于是她病倒了。
当她听见晚香提起柳如是时,她眼睛亮了亮,又很快暗淡下来。
这一世董小宛没有见到柳如是,四处打听也没有找到柳如是。当听闻柳如是找上她时,她又惊又喜。
但是,那位柳如是是个穷秀才,是男人。
怎么可能呢?
可一个穷秀才,为什么会执着要见她呢?
莫不是像志怪小说里面一般……所以她写了“姐姐”二字来试探他。
居然真的是柳如是。
柳如是要帮她赎身,她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答应下来。
她确乎已经厌倦了勾栏卖笑,她的身份已经毁了。她从晚香口中听闻柳如是未来可期,更是不愿。
柳如是前途光明,不该让她污了名声。
到底是熟悉人,董小宛很开心。愿意说的多了一些,把这些年的经历都和柳如是说了。
柳如是安慰她,让她放宽心。又捡着平日的趣事和她说。比方说范老先生刀子嘴豆腐心,明明最讨厌鱼了。学生送鱼,他不忍拒绝,后来逢年过节学生都送他鱼。
这种趣事让董小宛感觉不是那么难受了。
柳如是的做派,上一世就很讨她喜欢。
她总想活成柳如是那大胆的模样。但是自己终归是自己。
一来二去,董小宛期待柳如是的回信,心情越来越好,身体也慢慢好起来。
今夜晚香送信来,她欣喜地拆信。不久,她满面愁容。
“小宛姐姐,怎么了?”
“柳公子要为我赎身……”
“这是天大的好事啊!他居然能做到!”晚香喜不自胜。
这算什么好事呢?董小宛苦笑。
第二日,果然有一群公子哥,浩浩荡荡地进来。开口便喊老鸨:“来人,我今儿要给董小宛赎身。”
为首的那个意气风发,摇着折扇,势在必得。
老鸨不敢相信。这温孟佳一行人连董小宛面都不曾见过,怎么会要给董小宛赎身。
于是他们吵了起来。
董小宛在楼上,看着温孟佳,想象着柳如是的模样。
可是无论怎么想象,都是那个艳丽非凡妩媚动人的女子。
她心心念念的柳如是站在门口边上的荼靡花边,心急如焚地等待着。
老鸨招架不住,最终点头答应了。
他们第一次见董小宛,就被惊艳得说不出话来。
董小宛款款下楼,莲步微移。
在陈词滥调中歌着阳春白雪,一身风尘也掩不住她的清雅风骨。
她像一朵微绽的花朵,瞧着就让人含羞。
饶是董小宛见过不少世面,也有些束手无策。
“小宛谢过各位公子。”董小宛行礼。
公子们目瞪口呆,还是温孟佳最先反应过来:“走吧,你真正要谢的人在外头。”
董小宛知道他说的是柳如是,心中也有些激动。她攥着自己的卖身契,慢慢地被他们簇拥出去。
刚出门口,就见到柳如是在荼靡花边,白色的花朵衬着他俊丽的面容。
“柳兄!好啦!”温孟佳大喊。
柳如是欣喜地回头:“小宛!”
笑得一时分不清,花与人谁更好看。
董小宛见他,不免红了脸颊。
印象中那个柔肠百转的女子随着这一笑散去,留下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俊书生的影子。
分明容貌无大改,但柳如是往那一站,身姿挺拔,活脱脱一个男儿郎。
柳如是和大家道谢:“柳如是谢过各位。”
“哪里哪里。”祝融春不甚在意,“上次和柳兄来这里,说的那番话,祝某就知道柳兄是个君子。我们这些萎靡之人,柳兄还能坦荡荡地托付我们,我们很受感动啊。”
“就是就是。”温孟佳也打趣道,“日后你做了官,记得帮衬我们就好。”
林孔飞拿扇子敲他的头:“关照你尚可。我们便罢了。今日我们无非就是凑趣,没出什么力。不过是闲人找闲事做了。”
温孟佳笑嘻嘻:“现在,我们该喊董姑娘一声嫂嫂啦!”
柳如是从见面起就在牵着董小宛的手,闻言从董小宛手中抽出卖身契,撕了个粉碎。
纸屑落在荼靡花上。
他执着董小宛的手,问:“小宛,你可愿意做我妻?”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愿意?
还有谁会一心一意娶自己?
董小宛绯红着脸,点头喊:“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