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驹过隙,万物枯荣。
转眼,柳如是已近行冠。
他成了逐香斋的点心师傅,做的杂事少了,能用心功课了。他过了县试成了秀才,待行冠后,就要去秋闱。
是日,他在江边沐浴。远远地听见他的同窗、县令之子温孟佳喊他:“柳兄!”
柳如是下意识想要捂住自己的胸口。及时顿了顿把手放下。十分自然地上岸擦拭,穿上中衣。
温孟佳来时见此:“唉哟!”
捂住眼不敢看柳如是白皙的身子。
他这友人,身姿挺拔,却长得面若好女,秀丽精致。总让他觉得多看一眼柳如是的身体都会唐突。
柳如是不慌不忙地穿衣。等衣冠楚楚,他才问:“何事让温贤弟如此焦急?”
他的声音温温柔柔,语气也不紧不慢。
温孟佳兴致勃勃道:“听闻一件趣事。前阵来了一个美人歌妓,叫董小宛的……”
“董小宛——”柳如是睁大杏目。
“哟,柳兄,你可是要担起‘柳三变’的名号,关心起歌妓了?”
“柳三变”的名头,来得令人哭笑不得。
因他聪慧又有底子,范老先生竭心尽力地教导他,他的才名很快传扬开来。渐渐的大家熟悉了他,范老先生也把他当作得意门生。
温孟佳是个流连花间的公子。不管柳如是穷苦也要带他去诗会。那日大家玩得太畅快,平日不大作词的柳如是也兴致盎然地弹琴作词大声唱出来。
那词婉媚文雅,又透着一种傲气,如花凌寒。
他们便笑他是北宋词人柳永柳三变。
柳如是自是哭笑不得。
他本就是烟花沦落地出身的人。那柳三变因牢骚被皇帝划去录用名头,在青楼间辗转填词。二人填出来的词,自然是很像的。
然而柳如是被带去青楼时,却不跟歌妓们笑闹。温孟佳打趣他,他只温声说:“你我皆是逢场作戏人,要什么你侬我侬?你给她们再多的怜惜,都不如给她们一个好去处。”
“何况我两袖空空,怎能误佳人?”
温孟佳那里沉默两秒说,柳兄你真不像柳三变,像柳下惠。那时柳如是答道:“你又可知我‘如是’二字出自佛经?”
“不然。”柳如是答道,“是故知。”
“你何时认识的美人?我怎么不知道?”
柳如是转移话题:“她如何了?”
“她呀,据说遇着了冒辟疆。那个比我们花多了的公子。奇的是,她竟见冒辟疆第一眼便求冒襄为她赎身,要嫁给冒辟疆。”
辟疆是冒襄的字。柳如是莫名觉得刚刚洗浴完的身体在发烫。澎湃而起的的心绪如滔天巨浪,激动的心情激荡回响。
“然,冒辟疆怎会同意?不过一面,怎么会看上董小宛?拒绝得干脆利落。董小宛自那天起就不大接客了。所以,柳兄何时认识的美人呵?”
“我比冒辟疆如何?”
“柳兄怎么问这种蠢问题?这人家底虽殷实,但是个功名都没有的。柳兄虽家贫,却一举夺魁考中秀才。范老先生说你的前途敞亮着呢!”
柳如是定定道:“我要娶她!”
“娶她?柳兄你疯了!她不过一个歌妓!”
柳如是叹气。
寻常公子又怎么知道她们不易?只晓得她们容貌艳丽,莺歌燕舞。却不知道她们“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更不知道她们嫁人后“主人嗔小”。
如此一来,温孟佳又怎么知道他是真心实意?
柳如是浅笑:“当我开了个玩笑罢!”
然而温孟佳不是很相信,警惕地打量他:“但愿如此!”
信与不信,并不是那么重要。
柳如是下定决心做什么,谁都阻止不了。
—
晚香已经看见那个穷书生很久了。
她平日服侍董小宛,见了不少书生。唯独这一个,迟迟不进青楼。
她认得他。他叫柳如是,被友人带来过一次,说了些温和到歌妓们心窝子里的话。所以即便只见过一面,她们依旧对这个长相俊丽的书生念念不忘。
有胆大的妓女见了他,笑盈盈地说:“柳公子,怎么不进来?”
柳如是不太自然地笑笑。
妓女们拥了上来:“来嘛公子~”
晚香也凑过去看热闹。
“不了。柳某手头没几个银钱,就不来打搅各位姐姐。”
“那你站这儿是为何啊?”
柳如是温和地说:“想见一见董小宛。我以往认识一个董小宛,只是失散了。不知道这董小宛可是我认识的?”
妓女们犯难:“可是她不见客啊。你若进楼,妈妈定要收你银钱。”
一个妓女说:“晚香不是在这儿吗?回头让她问问小宛姐姐,不就得了?”
大家都看向晚香。
晚香不知所措。
柳如是行礼:“如此,可否拜托姑娘问一问?问董姑娘可否见一面?”
晚香急忙道:“不用如此客气,举手之劳。”
“柳公子回去吧。明日此时再来。不知公子何时考取功名,来赎心头好啊?”
柳如是笑道:“没影的事,姑娘们就别为难柳某了。”
第二日柳如是来了。
晚香见老鸨在,抢着时机说:“柳公子往后门去。”
青楼围了一层高高的软篱笆。若有人翻过,篱笆就会倒下,惊动守青楼的壮汉。
篱笆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藤蔓,柳如是拨动半天才能见着里面。
晚香急匆匆地来:“柳公子,小宛姐姐有信给你。”
柳如是接过信:“她可相信是我?”
“不太信。不过小宛姐姐病了,不信人也是常有的。我先走了。”
柳如是回到家拆了信,董小宛娟丽的字印入眼帘。
只二字:“姐姐。”
柳如是提笔,写下一封长长的信。
开头便是:“妹妹见字如晤。柳如是不再是秦淮八艳,而一男儿。”
此时秦淮八艳的说法尚未兴起。
他回忆了往昔二人,说了不少上一世的话,让董小宛相信他。
他在信中问董小宛,他想为她赎身,她可愿意嫁给他?
第二日他收到回信。
信中说自己现在大病初愈,实在无力起身见一面。同时委婉表示拒绝。
“小宛自是愿意。然听晚香说姐姐孤苦伶仃,赎身钱怕是难题。还是罢了。小宛如今也挺好。知道姐姐在,仿佛他乡遇故知,心里大感安慰。”
董小宛担忧自己呢。
她不知道柳如是是个倔脾气的。他问晚香董小宛的赎身钱几何。晚香答后,他便着手准备了。
两人通信不断。晚香虽跑着腿,却也乐此不疲。董小宛虽口上说不见柳如是,身体却在慢慢好起来。
柳如是数着自己存下的银钱,舒了口气。
以往过惯了大手大脚的日子。第二世他可不敢花钱,能省则省。现下他的银钱虽不足,但也不是遥不可及。
他四处打听哪儿还有挣钱的方法,打听到有人重金买头发,他估算一会儿,便去了。
三更半夜,他转过乡间小路,来到一户人家,敲门。
一个老妇人开门:“何事?”
“卖发。”
柳如是有一头乌黑及膝的头发。二人商议许久,最后决定剪到肩胛骨。
无他,柳如是还是要见人的。
老妇人剪短他的青丝时,问他:“公子何故来卖发?”
“缺那银子去娶我的心上人啊。”柳如是不胜唏嘘。
离开时他听见老妇人用沙哑苍老声音,好像在怀人般唱到:
“我将这乌巾纱裹着这短发青丝茬,换得共白首、偕老牵挂——”
柳如是在浓厚的夜色中遥望远方起伏的山脉,墨色般的熟睡人家,不禁轻笑唱起来:
“若得人间眷属我无发,罢、罢、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