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1937年7月29日,北平沦陷。
街上满目疮痍,哪里都是带着枪巡逻的日本兵,大家伙更不敢出门了,生怕一不小心就丧命在不长眼的坦克和轿车下。
直到今天,三庆园已经停业第十天了,整个德云社上上下下三十几口子没了饭碗。日军又把粮食给封了,白面买不来,存储的粮食虽还有剩余,但也禁不住人多嘴多,人又大多是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于谦日日看着耳房的粮缸发愁,郭德纲也每天都板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传习社里的小子们也是一脸苦相,自从师哥们不去演出后,便日日盯着他们的功课,从贯口到打板,从太平歌词到小曲小调,仿佛人人都是他们的师傅,一个不留神便被骂的狗血喷头。
最要命的还是亲眼见到了自己与师兄们的差距,半大的小子,自尊心便是命,便一个个都铆足了劲,愣是用功到了悬梁刺股的境地。
温徽棠倒是乐得清闲,她本不是争强好胜的性子,又不是像张云雷一样的死驴脾气,自然愿意在家里呆着休息。虽说这是国命关天的紧要关头,但她只是一小小伶人,他们的军队都不管他们是死是活了,那反抗又有何用呢?
这人啊,不如想得开些,管不到事情就不要瞎跟着掺和,不然就是死透了,也不知道自己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对于温徽棠来说,她的命就是整个德云社。
“一呀么更儿里呀,月了影儿照花台……”温徽棠哼着小曲儿,细细的把做好的大褂展开。
墨黑的大褂庄重儒雅,又拿金线在领口和袖口细细的绣了花样,温徽棠对自己的手艺满意的很,想着一会就给张云雷送过去。
还有半年……温徽棠很没有出息的红了脸,还有半年不到,她就要嫁人了,彻底变成她辫儿哥的人。
她在天之灵的父母,若看见她嫁给了一个真心倾慕之人,也会欣慰吧。
正想着,前院突然吵吵嚷嚷的,似是出了什么事。温徽棠忙把衣服收好,这才紧赶慢赶的到了前院。
这一看,可不得了,郭于和几个大辈儿在台阶上站着,台阶底下乌泱泱跪了一片,这么大阵仗,整个班子看着算是全乎了。
温徽棠皱了皱眉,悄悄的绕道了高峰的边上,扯了扯他的袖子,高峰会意,便悄悄的跟她解释,“你爹要清人了。”
温徽棠心里一咯噔,果然,社里许久不演出,家里揭不开锅了。
可她又望了望她爹和干爹的脸,二老均是一副凝重的神态——不对劲,这次清人,可不只是因为简简单单的养不起人。
就算是这半个多月没了收入,可再怎么说德云社也算是北平赫赫有名的戏班子,怎的会连这几十张嘴都养不起?
这分明是因为日本人进了城,往后不论是唱戏还是说相声,都必定要受到他们的影响和制约,郭德纲这是逼小一辈走另一条路。
日本人在一天,戏台子上就不会安稳。
温徽棠想到了这一层,眉头蹙的更紧了,她往下望望,跪在第一排的全是从小到大的熟面孔。
“想好了吗?谁去谁留,今儿个就得定下来。”郭德纲没管温徽棠的小动作,对着下面的徒弟朗声说道。
底下没动静,前排的人跪的踏实,也全都抬着脑袋瞅着台阶上的师傅,眼睛里似是有火星儿在烧。
可后排却有几个不安定的,眼睛四处瞟着,头却压的低低的,还在抠着大褂的袖口。
郭德纲一眼便注意到了小辈们的波动,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今个走了,可以去你高叔那领十两银子。”他又瞅了一眼那几个不安生的,“回家好好照顾爹娘,好好种地,这年头,指着相声已经吃不了什么饭了。”
后面那几个听师傅如此说,更跪不住了。十两银子!那可是十两银子!可以供自己爹娘吃半年多的白面饼,可以供小弟读书,可以给小妹做新衣服,最重要的是……日本人来了,只有回家见着家人,才能让他安心。
可是…德云社确实是个好地方,师傅真把徒弟当自个孩子疼,教课的先生和师兄弟们也都好相处,若是太平年,他定能…定能不负德云,不负相声。
可这是个乱世啊。
他不能撇下爹娘弟妹不管啊。
后排陆续有几个人站了起来,在台阶上给师傅磕了个头,又被高峰带着去了耳房。
郭德纲开了扇子,摇了摇,眉间的褶皱丝毫未减,“还有吗?”
下面死一样的沉寂。
温徽棠被气氛压的难受,她忍不住跑了下去,挤着跪在了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们中间。
“师傅,棠丫头与德云生死相随。”
一声清脆的响儿,温徽棠已经将头磕了下去。
身后的小伙子们早已红了眼眶,闻此便不再压抑自己的感情,也都向着台阶之上的师傅磕下了头。
“愿与德云生死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