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年,我卖了府宅和良田,才保我家有那么一两口吃食,不至饿死。次年,乡民卖妻换粮、易子相食,我搭上了父辈百年基业,才换来了我儿一条命,等到第三年……第三年啊,爹娘相别,我妻横死,我儿才知人事,因无食,竟误服了毒草,一朝死于非命。这柳常恒,先以低价买粮,囤积了大批新粮,等这灾祸一生,那粮价水涨船高,一天赛过一天,国库里已经没有粮米了,朝廷发不起赈灾粮,大家都心知肚明,整个芦县,地处偏僻,往来甚是不易,就只能从他手里买粮,他这个烂心肠的畜生,贪而无信,今日是一两银换一袋粮,等明儿又成了十两银一袋,他就是看这粮毁在仓里,也决计不降了粮价。我拿仅存的地契去换粮,柳常恒说定要予我一袋,要我次日来取,可到了第二日,却只给了我一碗,说是粮价涨得快,今时不同往日,我家地契只值这一碗粮。我同他争论,他便叫几个汉子将我扔了出来,可怜我那四岁的小儿,活生生饿死在我眼前,死的时候,我从他嘴里还扒出了一块拇指粗细的烂树根,他饿啊,饿得整宿整宿睡不着……柳常恒这宅子,是我们芦县人的血肉,他吃的,是我们的骨头啊……他死得好,余佩兰、柳京年、柳历年都是上天收去的,这苍天也看不得他如此作恶。我更名易姓,凭着少时驯马的本事混入柳府,苟延残喘至今,就是要手刃这些个杂种,为我一家老小讨回公道。”老者伸长了脖颈,高举起葫芦,将残酒一饮而尽。
“芦县有一种草,名唤三百两,是说若不慎服食了这草,需得要三百两药材才能活命。这草只长在芦县,寻常仵作更是不知。我临来时摘取了一些,洗净晾干,研磨成粉,每次在柳京年的饭食里撒上些许。这草的毒性大,在其主攻心脉,心脉受损,就是神仙也难救,我次次只放微末,他的身体自然越来越虚弱,为了掌控其量,我便从历年养的那条松狮犬下手,毒死后埋在了院里山石下。可惜柳常恒作贼心虚,用膳前必要试毒,以致这么多年都未曾得手。我那夜未走,确实是想留在这儿杀了他,只有在那时我才有机会报仇雪恨。可是我看到,一群恶鬼向他索命来了,哈哈哈,这狗娘养的死畜生,他被那些恶鬼分食啦,哈哈,当真是好极了,该,活该,呸,死畜生,能有今日,都是他咎由自取。能看到他家破人亡,断子绝孙,我大仇得报,好生快活,死而无憾。”说罢老者甩手扔了酒壶,瞑目堕泪,顷刻间一头撞向马厩的石柱,登时头破血流,咽了气。骢马嘶吼长啸,久久不息。
尹南星伸手未及,但见他身影迅速,转瞬从眼前飘过,赴死之心决绝。酒葫芦里佳酿所剩无几,方才被老者撇落在地,磕在碎石上,破了条细长的口子,渗出涓涓幽香喷鼻的美酒来,正如流淌的血水一般。
许舟木木樗樗,怔怔地有些发懵,良久才缓过神来,继而提步就要奔向老者。
“许公子,不能去!老先生无法驾驭马匹,是因我先前设了屏障,你若强行闯入,只会被其中伤,且先等等。”尹南星扬声道。本想施法困住这老者,待玄燊一来便能拿了人扭送官府,怎料穷至末路,竟闹出了人命。玄燊这人来得太慢些,他设的阵法虽简单浅易,力道却凶猛苍劲,非是自己一人能解得,但眼巴巴地干等着也不是办法。如此想着,便从怀中摸取了只陶土色的鲤鱼瓷哨,搁至唇边吹响。只几声清脆悠扬,余音都尚未消散,一人便已移步闪至他身侧。
尹南星避开许舟,低声责怪道:“你早到了怎么不救人?”
“他一心求死,何不遂了他的意愿,何况这本就是死罪一桩,再多审个时日,又能如何?”玄燊视线瞥向垂首跪坐的老者,眼中掠过些许坦然。他抬手收了封禁的灵气,那匹被抽打得奄奄一息的骢马倏地瘫倒在地,却挨紧了老者,以口鼻微蹭,似在呜咽悲鸣。
尹南星轻叹一声,怅然道:“不如何,只是……倘若有一息尚存,也能使柳常恒的罪行大白天下,现下真是死无对证了。”
他偏头躲过尹南星落寂失意的目光,沉声告诫:“官府的人早与柳家沆瀣一气,若你还想保住这个官职,就不要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