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府上来了几位贵客。”老者轻叩了门,但不见回应,因而迈步向前,将脑袋贴在门上细细听着,脚下却不慎被碎石块绊住了,没成想整个身子往前一倾,竟将门撞了开来,许舟见状忙去搀扶,抬头时见房梁上悬着一抹白绫,吊着一个身形高大的人。这人一身缟素,背对着他们,身体已然僵直,脖颈处的衣领被血迹浸染,结成黑黝黝的大片血污,其指尖仍不住地滴着血,在脚下聚积起一滩血水。
“柳伯父!”许舟惊呼出声,这人的背影他见了整整十二载,寒来暑往,早已铭记于心,此时虽未能见其正脸,却十分笃定这便是柳历年的父亲——柳常恒。
“啊!”老者惊惧不已,手脚麻软,一口气提不上来,竟晕死过去,幸得夏泽清伸手稳住,才不至磕碰。
玄燊随手摘了片竹叶向白绫掷去,顷刻间那白绫便被从中齐整地切开,这人直挺挺地掉落下来,砸在他们眼前。
“看来是有人寻仇无疑了,不知是什么仇怨,竟要柳家满门性命偿还。”尹南星暗暗想着,无意间瞥见老者的手中似乎攥着块破旧的布片,当下心生疑虑,然并未发作。
许舟趔趄地拖起柳常恒的尸身,使其仰面朝上,见这柳常恒半张着嘴,煞白的脸上挂了道道裂口,已是面目全非,正是这伤里流淌出的血水渗着他的手臂汇到指尖滴落。他的颈部被深深地勒出一条青紫的沟痕,两侧有些浮起的血点。许舟打着颤将他死睁的眼阖住,自己眼中的泪却溢了出来,沾湿了近半截衣袖。
尹南星翻看起柳常恒的双手,发现其掌心有灼烧过的痕迹,指缝里尽是些细碎的血肉,又比对了其脸上的伤势,断定这是他自身下手抓挠的,而脖颈上的伤又同白绫相一致,心道定是自缢错不了,只是为何他要抓烂面容,这掌心的烧伤又是何时所受?
“他的伤,像是集中于眼部。”夏泽清安置好老者,看向尹南星说道。
“是了,他最初应是两手皆五指蜷缩成爪,自上而下,将双眼划伤,莫不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经他点拨,尹南星登时理解了这异乎寻常之处,柳常恒虽面部溃烂不堪,但伤势最重的地方,乃是眼周一圈,他下手颇为狠戾,这薄弱的眼皮都被剜得翻起肉块。
“但方才落下时,他的双眼并没有闭合。”夏泽清继而接到。
“也就是说,他不想看,是有人硬逼着他看。”尹南星双手一合,眼睛瞬间亮起来,似乎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
“也可能非人……”夏泽清走至柳历年的棺旁,凝视着他周身,见他身上几团恶浊的灵气依旧缭绕在侧,便引了一缕隔空传给尹南星。
“那烧伤?”尹南星抽出短刃取了灵气,一边端详一边问道。
“应是这里的火烛所致。”夏泽清示意他朝自己所在的角落看去,几支白烛平和地躺在地上,烛油倾洒出来,落得斑斑点点。
“什么时候会触碰火烛呢?自然是四下黑暗无光,看不分明的时候。”尹南星自问自答道。
“昨夜雨虽未停,但这屋里门窗紧严,烛火绝不会一齐熄灭。”夏泽清言语温和稳重,让尹南星渐渐定下心神。
尹南星既心下稍定,便不再急切,有条不紊地开口道:“原来如此,既然不知是何物,先暂且称之为‘人’,这‘人’先是灭了所有烛光,只留下棺椁远处数支,柳老爷本就郁郁忧伤、心痛如绞,见火光骤然熄灭,肯定以为是儿子有冤屈倾诉,故而着急要取燃着的火烛去看棺椁,但这棺椁里定然不再是柳历年的尸身,而是其他柳常恒所恐惧的东西,于是心急之下只好压灭了烛火,躲藏在一旁,岂料这‘人’还是发现了他,柳常恒惧怕到极处,又被胁迫着无法闭眼,只好伸手挖烂了面部。这样以来,似乎解释得清了。”
夏泽清为老者喂下几口热汤,老者慢慢转醒,但尚未缓过劲来,气息微弱,起伏不匀,他半阖着眼,身子像被抽走了骨头,几欲起身都无果而终。
“老先生,你可知你家老爷近些年招惹了什么人。”尹南星俯身相问。
“我家老爷……宅心仁厚,乐善好施,自打来了咱们盛县,无人不赞,除非……是那生意场上的事,可老朽愚钝,只会喂马,也不知老爷到底得罪了什么人,才惹来……这样大的祸事。”老者断断续续地回道,每每讲上几字,须得深喘口气,方能接下去。
“柳家原不是盛县人?”夏泽清取了碗清水递给老者,注视着他发问。
“是,老爷祖籍是这儿,只是年少时外出从商,十五年前终是赚足了钱,才返乡来了。”
“十五年前,十五……这段时日,不正是天灾后不久?”尹南星虽早先便从各色人等口中得知了那场天灾,但人人都极其避讳,往往面露惧色,缄口不言。翻看史书时,也仅留下八个字:大旱三年,饿殍遍野。当时他尚在襁褓之中,又幸得有人护他周全,关于此事自然是未有经历,但有一事确定无疑,便是那夏家与天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无奈望向气定神闲的玄燊,心道这人决计指望不上,扶额蹙眉,轻叹一声。
“你可知他十五年前做得什么生意?”尹南星问道。
“这……老爷从未提起,只说是受人提点,得了个便宜。”
“许公子,你与柳家关系甚密,你怎么说?”尹南星回身将目光投向许舟。
“柳伯父于我有恩,当年我无家可归之时,正是柳伯父留我在柳府安身,此次赶考,所备之物,也幸得柳伯父悉心搜罗,若说有人善妒,看不得柳家兴盛,下此狠手,也是可能,除此之外,我实在难以想到,究竟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竟接连残害了柳家父子。”
“莫非是柳历年抑或是其兄长?”尹南星低语道。
“啊哟,少爷平日里看着是跋扈了些,但心肠也是好的,从不与人争斗。这许公子是知道的。”老者硬撑起半边身躯,颤巍巍地扶着条案站起。
“正是,我自幼与柳兄一同长大,柳兄他心直口快,胸无城府,即便是与人纠缠,也绝非有意在先。”
“确实,如若是其兄长,既能悄然无息地杀人,倒也不必蛰伏六年之久。昨夜老先生可有听到什么动静?”尹南星伸手去扶老者,见他两手空空,那块布片不知被他掖到何处去了。
“昨儿我守了整宿,就是一只狸猫也未曾见到,今日卯时才实在撑不住,眯着眼睡了这么一小会儿,不想你们闯了进来,除此之外,确实没什么可疑。”老者摇头道。
“老先生喝酒了?”
“哎,历年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心里难受,又不好在东家面前垂泪,借酒消愁罢了。”老者捂住胸口,说至伤心处,又低声啜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