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饭菜不合口啊,要不,再点两个?”柳历年停了筷,盯着许舟问道。
“并非是饭菜的缘由,只是……身体有些不适。”
“这刚才还好好的来着,怎么,这个“麻烦”不小?”
“算是吧。”许舟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中的竹筷回应。
“柳兄,有一件事,我想同你商量。”
“说吧,什么事?”他斟了两盅酒,推一杯至许舟面前。
“今夜,你就暂且别回柳府了,就宿在这儿吧。”许舟并没有端起酒盅,仅仅把手轻放在杯壁,雪白的釉色映衬他指尖的肌理,有些隐隐的鲜红。
“住这儿?你是看上景了,还是看上菜了?这也没见你吃得尽兴呀?”柳历年打趣他。
“柳兄不要取笑我了,你可知今日是十六?”
“那又如何?有问题吗?“这话倒是说得柳历年糊里糊涂的。
“再有一个时辰,估摸着该落日了。”
“所以?”
“月色初上,清晰可见。”柳历年恍然大悟,转弯抹角的,不过是想观景而已。他知许舟年年如此,竟也年年看不烦,心道这月亮不过是像头钗上的宝珠,看着剔透玲珑,光彩熠熠,实则虚有其表,毫无用处。倘若真有仙子在月上徘徊,倒也能看个尽兴,但这些年来,月亮圆了缺,缺了圆,哪有窈窕身影,全是亮堂堂的一片。
“呵,你还真看上景了。先说好,本少爷可不是附庸风雅之人。”他一甩袖,举杯将酒一饮而尽。
“当然。但独我赏月,对影成三人,未免太孤寂了些。况且我特地讨的好酒,没有柳兄共饮,韵味可是逊色了一半。”
“好酒?”柳历年被他吊足了胃口,能让许舟称赞的酒,定是稀罕之物。
“簌雨酿,如何?”
“你小子厉害啊,这种酒都有。”柳历年早先听过这酒的名气,据说是文人雅士间曲水流觞时最富盛名的酒,酒香而浓烈,却不算辛辣,反而有股清爽的回甘,入口绵密悠长,回味无穷。只可惜酿酒的方子不知怎得失传了,民间留存更是寥寥无几。柳历年没少打听此酒的下落,势要尝一次来解解馋。
“不过一壶,品品滋味而已。”
“你哪儿弄的?”柳历年探身向前,眨巴着眼望他。
“托了一位门路极多的朋友。”
“唉,这好酒有了,只可惜啊,少一位……美人。“柳历年说完,眼里即刻映出一丝哀愁,但却不等许舟察觉便又转瞬即逝。“不过,既然是簌雨酿,我便勉为其难地应了吧。”
“多谢。”
“谢什么,咱们这可是以美酒为筹码的交易,互不亏欠。”
“柳兄说的是。”许舟笑着应道。
乘月楼的二楼,雕梁画栋、巧夺天工,乃是出自名匠之手,因而也多为高额的雅间,可惜这些个雅间却并不是这赏月的最佳去处。自始至终,历来为人称道的招牌只有一处,便是那廊角一窗,一张小方木桌,一扇泛黄的纸窗,推开窗来,徐徐微风拂面,皎月不偏不倚,正巧挂在远方的枝条,明晃晃的像一盏油灯,意境悄无声息地漫上来,引得多少文人墨客出口成章。
柳历年喝得尽兴了,接连几杯酒下肚都尚未满足,簌雨酿很快就见了底,于是只好又点了一坛店里的酒,不过这酒的劲道太过,又着实是燥热得厉害,不出一刻,脸上便泛起艳红,许舟不给他添酒,他就自己摇摇晃晃地添。
添了酒,又絮叨起往事来。
“曾经,我柳历年目之所及,就只有两类人,胆小如鼠的……和心怀不轨的,他们都不把我当人看,我是什么?攀上我爹的东西!我怎么会看不出来,啊?”
“可是你,真的……不同,我说,你还记得第一次见我吗?还记着没?我们才这么大小……”柳历年边说着边伸手去比量。
“我记着。”
“风筝挂树上了,我吼着叫你去捡。”
“嗯。”
“你说,哈哈,当时你说……咱们一块爬上去吧。”
“你说完,我就愣神了,那可是本少爷第一次爬树,真有意思。如果能再爬一次就好了“那棵槐树?”
“就爬那棵!”他脸烧得通红,醉眼惺忪,仿佛真看到了那棵大槐树,挂着一串串素白的槐花,随风摇动起来,飘出阵阵清幽。也不管桌上添洒的酒渍,便胡乱用手肘撑住身子,将头埋进衣袖里。
“那柳兄你可就“扬名立万”了。”
“哈哈,是啊,扬名立万,多好。”柳历年又不自觉地想拿起桌上的酒坛往杯里倒。
“柳兄,你醉了,别再喝了。”许舟用扇子挡住坛口劝阻。
“没有,我腹中能装千杯酒,人生就当尽欢,尽兴,是吧?”虽是这样说着,可他却真的不再倒酒了,只盯着空空如也的瓷杯发愣。
“你们在,多好,可是……怎么……当初我就不该,不该管他们那些屁话……那群老不死的。”他低语着咒骂着,全然忘了他们还置身在外。
“柳兄,不要想了……我扶你回去。”许舟见他眼底已泛起点点泪水,盈盈月光相照,尤为清晰,不知是被辛辣的酒水所呛,还是实在情难自抑。
“我不想回去,在这儿就好……”柳历年嘀咕着,迷迷糊糊地扒开许舟拉紧衣袖的手。
“夜晚风凉,会受寒的。”
“我不回去。”柳历年说完便扭头不再理会。
许舟叹一声气,道:“那我去给你拿件衣衫,你先不要动。“他起身离开,径直向白露秋霜走去。
许舟翻找了片刻,未曾看到柳历年的外衫,便只好去拿褥上的寝衣,正要推门时,一声巨响忽而传来,紧接着便是一阵人群骚动,凄厉的呼喊交织混杂数不清的脚步声,一阵阵踩得许舟有些心悸。
出事了。
许舟紧地抓着寝衣,慌乱推门而出,在廊上四顾找寻,可柳历年的身影却始终没有如愿出现在攒动的人流里。他不安地向下看去,在四散逃离的人群后,除了残断的桌椅,尽是碗筷掉落在地后破碎成的大小不一的瓷片,青色铺就的路上,一滩微弱却醒目的嫣红在一仰躺的少年人身下蔓延,有些碎瓷刺透了他的华服,撕裂出道道口子,渗出骇人的血水。他的肢体极不自然地扭着,像是摔坏拼凑的玉器,被随意抛掷在泥堆里。
许舟张口想说些什么,但嘴唇却在微微颤抖着,以致断断续续的言语都化作了不知何意的音节。
楼上的人慢慢聚集起来,探头探脑地去张望这场躁动的缘由,在拥簇的人堆里,许舟硬是挤出一条缝隙,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走下楼去。
这抹身影实在太过熟悉。
熟悉到他不想承认。
许舟有些发懵,他忘了如何走至他的身边,如何停下来俯身探他的鼻吸,如何抬起衣袖抹除脸上斑斑的血迹。他只知道,他应该是喝了太多酒,醉倒了而已。
柳历年的眼是闭合的,整张苍白肿胀的脸上,除了嘴角的一丝绷紧,都是如此平静。他束起的发散了,细碎的发丝就这样杂乱无章地遮住额角。许舟伸手去拨弄,将发丝向上拢起,仿佛这样,他还能嘟囔着说不要惊扰自己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