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江湖骗子真是胆大包天,竟骗到本少爷头上了,当我是三岁孩童吗?下次再遇着,保准叫他吃不了兜着走。”出了茶坊,柳历年对此前蹩脚的骗局仍念念不忘,他手肘推了推许舟,期许地问道:“你说是吧?”许舟有些哭笑不得,只是顺着他点了点头。
“啧,你别只点头啊,说两句呗。”柳历年凑上前来。
“柳兄啊,方才那老先生的评书如何?”
“好啊,故事曲折离奇,字字都这么,啧,勾着你。”柳历年砸吧嘴回味到。
“没错,故事,确实是好故事,可柳兄大抵不信,确有其事吧。”
“不可能,少说这些年我也算是混迹江湖,怎会不知?”
“因为这都是老一辈之间的争伐,历来众说纷纭,各执一词,从那游家到夏氏,坊间传言太过繁杂,真假难辨,添油加醋的,早失了本来面目,这一版,也不怪乎你未曾听闻。再说了,你又不常看些话本,而柳伯父又不肯叫下人对你传来这些怪力乱神之事,除灵一脉的前因后果自然不知。”许舟摇着扇子,不紧不慢地解释。“如果真道如此,那先前……”柳历年有些慌了神,想到刚才自己一张臭脸甩过去,滋味确实不好受。
“柳兄不必在意,这能人异士毕竟还在少数,谁也说不准,那人身份究竟可不可信。”
“那便好,哎,有这等事你也不早和我说一声。”柳历年假意抱怨。
许舟无奈道:“我也不过是听个零星,怎想今日就正巧撞见了。”于许舟而言,遇着位除灵师,确实是意料之外,就在柳历年方才自顾自地嘟囔时,他却略有不安,想着的全是刚刚那人的神情与言语,走了一路便想了一路,心道还是莫要扯上瓜葛为好。
这乘月楼饱富盛名,往来的除了慕名而至的旅客便是当地达官显贵的纨绔子弟,像柳历年这类都是常客了,而许舟因柳历年的身份撑着也得频繁出入。于是他们前脚落座,紧跟着便有几个小厮打眼神地跑上前来献殷勤,无非就是多讨些赏钱罢了。柳历年也懒得应付他们,耳根想清净,还是幸而有许舟在侧,寥寥几句便一概哄走了,柳历年就佩服他这点,少时一遇,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活的说成死的,每次解围又无不端正得很,让人由衷赞叹。
二人坐定,柳历年要了菜后,几样糕点先端上桌来,打头的是点着绿蕊的荷花酥,整整齐齐地落在青瓷碟上,似恰浮水面之上,接次而来的,是雪白的作寒梅状的蜜糕,烙了精细竹子纹路的方饼,色泽温润层叠交织的银丝卷,色香俱全,样貌讨喜,可谓精妙极了。柳历年忍不住动了筷,尝得不亦乐乎,仅仅是开胃助兴的小菜便已填了近半饱,而一侧的许舟则端着筷歪头看他。待到菜齐备了,许舟稍作挽袖,正准备夹菜时,又恍惚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略微张望一番后,瞧见了个暂别不久的身影,便只得放下筷,轻叹口气。
“柳兄,我且离开片刻。”许舟站起身来。
“去哪儿啊?这菜才刚上。”柳历年嚼着菜口齿不清地问。
“解决……一个麻烦。”许舟凝视一方淡淡地说。
许舟心道,这人鬼魅一般出现,阴魂不散,很难猜透是否别有用心。继而转念一想,倘若真是如此,那其言语之中的毕恭毕敬,确实不似结了什么仇怨,何况其衣着打扮与不入流的江湖骗子更是分毫不沾。
“寻到这里来了?”许舟微笑着,并打开了折扇在胸前轻点。
这人方才似乎是愣在原地,被突然一问回过神来,略有惊疑地看向他。
“怎么,才过不久,阁下就认不得我了?”
“在下……并不知二位公子也在,只是...找个歇脚的地方。”他起身回应。
“这可巧了,这样,既是缘分,我们不妨报个姓名,也算相识一场。如何?”许舟道出后,但见这人沉默不语,眉头微蹙,又补充了句“还是说,阁下,当真是那招摇撞骗之徒?”
“不是的。”
“是在下临行前,家中有所嘱托,不得不思虑一番,还望见谅。”他眼神恳切,反而叫许舟颇难为情。
“只是说个玩笑话,你莫往心里去。既然这样,那我也不强求,但总归该说个姓氏,好方便称呼。”
“我姓许,单名一个舟字,扁舟的舟。”不等那人开口,许舟便迅速收扇作了个请的手势。
“夏,半夏的夏。”那人轻叹一声,总算是有所退让。
“夏氏?”许舟疑虑着脱口而出。
“可是广陵一带的夏氏?”
“正是。”
“原来是夏家的小师父,先前多有得罪,我代那位朋友向你赔个不是。”许舟说完便想躬身致歉,却被这人利落地伸手扶住了。
“无妨,我倒不在意这些。只是你朋友情形确有特殊,我,不便向其明说。”
“若我没记错,先前小师父可说过,柳公子身上有灵气,但这灵气究竟为何物?危害几何?可否对许某告知一二?”
“万物皆有灵,人尤甚,灵化灵气附之人上,便可得观。”
“也就是说,灵气存在于寻常人身上,只是自己未发觉而已?”
他点头默认。
“为何我那位朋友只是携有灵气,便断定异常?”许舟以扇顶在额角微微皱眉。
“那缕灵力并非由他自身而来,倘若是残灵也罢了,可偏是……”他明白,许舟或许并不知晓自己话中含义,但还是浑然不觉地说出了口,且话说到一半才半梦半醒似地停下。他的眼中,那缕灵气泛着污浊浑沌,如同几团恶浊的烟雾缭绕在柳历年周身,虽看不到波动,但隐隐散发的歹意却令人胆颤心惊,这是有意为之,除此之外再无可能。
“可有解决之法?”许舟仿佛亦从他眼中窥见了危机,言语中流露出一分焦急。
“暂有缓解之法。”他紧盯着许舟说道。他心想,如今下灵之人暂未露面,现在所为也不过缓兵之计,虽不知是何人如此仇怨施此技法,妄图悄无声息地谋害人命,但自相见以来,那傲慢无礼的神情姿态,也早令他心里揣摩个七七八八,不妨说,若是没有仇家相害,倒也是荒唐至极。
“也好,该如何?”许舟悬起的心好似终落了地,语气又恢复到原来的和缓。
“先以器物遏止,再引出幕后真凶。”
“可否一试?”
“在下愿尽力而为。”见许舟有些许宽慰,他也放心下来。遏止灵气的法子已早早学过了,且运用自如,并无大碍,而要彻底祛除,才是令自己不得不费些心思的事。
“那好,我会尽快要下一间客房,就在乘月楼如何?届时我寻个时机,带他前来。小师父不也暂居于此,这样往来到是容易些。”
“可以。”他微微点头示意。
“我这位朋友性子向来如此,口不择言,倘若再冲撞了小师父,还烦请小师父切勿挂怀。”
“自然不会。”
“那这酬劳一事,缓些时日我定当……”
“我断然不是为着酬劳的。“许舟的话还未说完,他便即刻打断了。
“这我自然明白,可小师父外出,总该备些盘缠,以备不时之需。”
“可……”
“小师父也不必推辞,素未谋面的相助,许某已甚是感激,何况本就是我们有所相求。再退让下去,倒叫我心神难安了。”
“那便多谢公子了。”他颔首回道。
许舟见他应了,眉眼间也表露出欣喜来。
忽而,一个小厮端上来几碟小菜,轻车熟路地依次摆开在桌上。
“要一起吗?”
“不了,叨扰许久,我也应回了,小师父请慢慢享用,这边的菜肴还是值得一试的。”
同他道别后,许舟折回账台,挑了二楼一间坐北朝南,名曰白露秋霜的雅间,接着付清了当天的银两。于是,便换来那位已入古稀之年的账房先生笑意盈盈地目送,许舟骨子里最厌烦这样的目光,那是一种斤斤计较,视财如命的空荡荡的眼神,两颗灰蒙蒙的眼珠像是脸上多生出来的肉瘤,令人作呕。以至于望着桌上雕盘绮食都不再有下筷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