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嘈熙攘杂的人群中被切出一条道路来。原是那位账房老先生弓腰领了一个身着靛青色官服的青年人走近。这青年人步子迅疾,远远地将蹒跚的老者落在身后。他并未理会身侧面若死灰的许舟,自顾自地环视了一眼,又拎起衣摆,蹲下身去慎重地探察了许久,摆摆头,长叹一口气。
“溺死的。”
如同一块石子入池,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乘月楼里倏而寂静下来,围观众人则无不惊出了一身冷汗。
“溺死?这……这哪来的水?”不知何人小声低语到。
“没错,孔窍无水,腹脏完好,但,面色苍白浮肿,确实呈溺死之状。”这人转过身去,背起手,直截了当地应答。
“怎会有这等邪事?官爷,您再仔细瞧瞧?”一个小厮探着头,仰着脖子问。
“没必要,我同尸体打了近十年交道,人怎么死的,好歹还分的清。”
“造孽啊!官爷,这定然是恶鬼作祟,和我们这乘月楼可无甚关系呀。”账房先生吓得直喘粗气,额头已渗出豆大的汗珠来,随手拽了腰间的粗布抹擦,头却像货郎鼓似的摇着。
“恶鬼?”“肯定是,错不了!”“都溺死了。”这些人哄闹起来,一言一语互作应和,响声一重盖过一重。
“别吵了,你们,谁看清怎么回事了吗?”青年人指着人群高声询问。
“这……”方才还高谈阔论的人霎时间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
“有便是有,别吞吞吐吐的。”青年人似是被这阵吵嚷闹得心烦,大扯着嗓门呵斥。
“他……他是自个退着,撞到了勾阑,就摔下来了。”一丝极细微的声音从人堆里飘出来。
“可看到什么人?”
“没有,没有人。”
“莫非……果真是恶灵?”青年人喃喃自语道。
“这是那柳家的二公子吧,这样,既然这尸身异常,我且先叫人将尸体送到除灵司,你找个腿脚利落的去柳府知会一声,来认尸。”
此时账房先生终于从惊慌中缓过神来,连连称是。
“刚才,是哪些人应答的?随我一道去县衙。”这青年人说着就要挽起衣袖去抬柳历年的尸身,眼神有意撇向了许舟那被血渍染红的半截衣袖。
待到乘月楼里看热闹的人散尽了,许舟却仍立在原处,神情疲惫,双目无神,手中依旧紧抓着那件还未来得及为他披上的寝衣。
“许公子,抱歉,是我……思虑不详,才未能保全柳公子性命。”
听到这声音,尽管知晓来人是谁,但许舟却并未转身去看。
“有一事,我想……应同公子商议。”
“小师父请讲。”许舟的头仍是低垂着,言语间有些细微的颤抖。那荼白的寝衣被他握皱了,在灯火映照中似一片浸了水的黄棉纸,无力地耷拉在他的臂肘上。
“先前,我曾允诺为柳公子除灵,但原本我以为那灵气是为聚灵,现在想来,恐是用以召灵。”
他沉默了须臾。
“换而言之,有人蓄意谋害柳公子,并极有可能,就环伺在你我之侧。方才惊扰中,我追出那灵体去,但她躲逃太快,待我赶上,却已不见踪影……”
“小师父可见那灵体是何样貌?”许舟回身心切地问道。
他见许舟身形瘦削,衣着松垮,眼里攀爬着血丝,恍若和初遇时判若两人,短短几刻钟,他甚至都快认不清眼前人了。
“未能细看,但身形,是一女子。”
“女子?”
“正是。”
“近来柳兄倒是安分的很,哪里会招惹什么女子?”许舟摇摇头,牵强地苦笑一声。
“那早些时候?”
“这,但……不应是她。”他侧头蹙眉,凝神思虑。
“公子想到了什么?”
“说来,柳兄曾誓要娶她为妻,可天不遂人愿,就在结亲前不久,她却失足溺水……而亡,柳兄亦是溺亡的!”像濒死的人抓住了一线生机,顷刻间,许舟眉眼中瞬时恢复了些许生气。
“但她与柳兄情投意合,断然不会加害于他。”
“倘若灵体残损,失了记忆,又为人操纵……”
“是不是寻出她来,便知真相?”
“可以一试。”
“夏小师父,许某愿将全数家财奉上,只求能找到罪魁祸首,还柳兄一个公道。”许舟提步向前,头压得极低,正对着他深深作揖。他想扶许舟起身,奈何许舟打定主意,却是怎么也不肯。见再拗不过许舟,只好说道:“我应你便是。只是除灵司已接手此事,你我还是应一道去详述实情,以免疏漏。”
除灵司内,存放尸身的地方颇为冷清,几竖排齐整的木桌上,白麻布严丝合缝地覆盖着具具死状莫名的躯体,延伸至看不分明的浓稠的黑。倏而风起,难闻的腐臭味直直地铺面而来,过道梁上挂着的残败铜铃浑浑噩噩地摇动,晚风揭不开布面一角,只剩下刮过布料时磨搓的嘶嘶声响。夜色孤寂,一盏亮起的火光幽幽荧荧,艰难地映着门扉边际,让人不免得有些头皮发麻。两个小吏忙不迭地将柳历年的尸身扔在一张空桌上,甚至没来得及覆上尸布便招呼着对方匆匆离去。
许舟径自取了一方被叠得齐整的白麻布,轻抖开来,由上而下遮盖住柳历年的尸身。
“这么晚了,两位怎么不走?待会儿可是要宵禁了。”一缕清亮的声音由远及近,一身着官服的少年人身影自夜色中渐渐浮现出来。
“这是?又有案子了。”少年将目光移至布面,俯身用刀柄挑起一端,借着微弱的烛火目不转睛地瞧了一会。
在晃动不安的火光中,许舟明了了来人的身份。这少年人个头比之二人略低些,看着年纪不大,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身着墨色滚边的暗红衣袍,缀有除灵司独有的鵸鵌纹式,这是一只金线所绣的三首六尾的鸟,双翼伸展,六尾环绕,栩栩如生。许舟想,这定是除灵司的人。
“溺死的,不是水,是灵体所为,但死前可能受过灵气侵袭,至于是不是人为,很难说喽。”重新盖好白布后,少年利索地收了短刃藏进袖口里。
“是人为。”许舟即刻接过话。
“怎么,你见过?”少年倚着桌,从腰间佩挂的荷包中倒出一把果仁来,握在手心里,不紧不慢地填进口中,清脆的咬嚼声在夜里格外分明。
“许某未曾见过,不过我身旁的这位小师父却是亲眼所见。”许舟一侧身,他便会心地从其身后走出。
“小师父?公子是除灵师还是御灵师?”少年略一偏头,好奇地张望。
“在下除灵。”
“公子所属哪家?”少年人凑身上前,摊开手掌示意他也拿些果仁尝尝。
“广陵夏氏。”
“夏家,我知道的,除灵一派的名门望族嘛,想来公子也必有过人之处。”见他没有取,少年略显失望地收回了手。
“过誉了。”他并非有意要回绝少年的好意,只是在这尸体旁着实难以下咽,但眼见少年有些落寂的神情,却是有些后悔了。
“那公子都看到些什么?又怎么笃定是有人故意而为?”
“出事前,我见柳公子周身皆是凶恶灵气,若非有人操纵,断不会如此严重。”
“嗯,还有吗?”少年嚼完最后一颗果仁,直起身子,拍打掉手中的碎屑。
“一女子身形的灵体。”
“女子?样貌怎样?”
“着黄衫碧裙,其余的,太过仓促,未能看清。”
“唉,那这案子可难办了,亦如大海捞针啊。”少年扶额叹气。
“虽未看到,但对于那女子身份,我们已猜测出大概。”许舟回应。
“早说嘛。”听到这里,少年转而露出笑意来,“明早我们除灵司便去那女子家看看,有劳你们带个路了。今日不行,太晚了,我要去睡了,你们就先回吧。”少年说完打了个哈欠,两步并作一步,就要匆匆离去。
“不知明日,我们如何找到公子?”许舟向着渐行渐远的背影发问。
“辰时到司内,二位就说,要找尹南星。”少年背对着他们向后摆手当作告别。
“尹南星……”许舟低声唤了一句,觉得这名字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究竟在何处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