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

初春三月天，还未回暖，盛县的绿柳早早抽了新芽，鸟雀不多，却成群挤在枝头，相互推搡，便弯了柳条，低低地垂下去。卖花郎拈花斜插头髻，惹得几位佳人转面掩笑，小商担里时蔬鲜果飘香，引来蜂蝶翩跹款款，艄公拢一船明霞，染匠调一罐琉璃，垂髫小童逗着猫儿，雪鬓老翁对弈正酣，清茶淡酒足留人，玉钗金钿来挑花。这一富足的临江小城，携着雨丝风片，扮着黛眉粉颊，梳洗作妆罢。而向来热闹的勾栏瓦舍，便坐落在绿柳环抱的青石桥畔。

“诸位可知，这世间有人与灵之说，这灵呢，就是咱们常说的鬼，是已死之人的魂魄不散，常到处招惹是非，那些个蹬眼珠的，吐长舌的，断肢绞头的，鲜血泗流的，可全是它们的杰作。这我们处在人界，这灵就在灵界，可以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咱们寻常人瞅不见，也奈何不了。但倘若是这灵啊，化形后七七四九天内，遗愿未了，怨念不除，便要化作厉鬼，不仅自个儿再不入轮回，更是搅得人间腥风血雨。哎，不过啊，咱们可有一类人，看得见魂魄模样，一柄利剑在手，身形敏健，出招似风，降妖除魔那自然是不在话下......”这说书先生捋着胡须，摇头晃脑，声色并茂的讲着。台下酒客盈座，三两成聚，嗑着瓜子，啜着香茗，拍着大腿，好不快活。

“这志怪之事，向来讨得人心啊。要不赶明儿，我也写本鬼书，发发财？”

“柳兄总爱说些玩笑话，你那家境，何故要愁发财？”

“呵，照我这样，我爹哪天瞧着不顺眼了，迟早得将我踹出家门去。到时候，兄弟你可得帮衬帮衬。”

“哈哈，好说好说，你若出得了柳门，这一块白面馍，一碗残羹饭，我可还给的起，不过啊，得赊账，飞黄腾达莫忘了还。”

“你小子，落井下石啊！”柳历年猛抓了把瓜子皮朝对面掷去，许舟连忙甩开折扇遮挡住半边脸，说着“岂敢”。

这闹的两人皆不过是弱冠之年，意气风发，身着金丝绣式锦衣，一绣茂竹，一绣云纹，身着云纹长袍，手持白面折扇的，看着颇有些清秀儒雅的书生气，是早些时候刚刚中举的许秀才许舟，与他相对而坐的是盛县的公子哥，柳家的二少爷柳厉年，家境殷实，却偏生个贪玩性子，娇生惯养的，自是谁也不敢诸多言语，生怕招惹出事端，无辜牵连。此时的他们尚未注意到，在这小阁楼里，除了聚精会神听说书的闲人，还有一位坐在东南角，隐在朱红漆柱后的少年，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金丝绣竹华服的主人。忽而，他站起身来，没等举步，却又徐徐坐回了，抚好衣摆，正襟危坐，眼神却愈发凌厉了几分。

“柳兄，近日身体可恢复了？”打闹完，许舟将折扇下缀的碧玉珠子捏在手中把玩，一面懒洋洋地说道。“还好，成日在家闲适得紧，早已养得差不多了，哎，今天我可是被特许放出来的，你小子休想赶我回去！“柳历年嗑起手心的一把瓜子，大大咧咧地随意吐着。

“这腿长可在你身上，我又能奈何？”许舟抬眉微笑。

“可不知道上次是哪位仁兄向我爹告的密，害我闷了三天。”柳历年比出三个手指来在许舟眼前晃了晃。

“这……也是以你的安危为要。”

“我能有什么危，我好得很，我就奇了怪，你看我这样子，又不是个弱不禁风的女……罢了，不提这些，听戏。”柳历年脖子一仰，点了点戏台方向。

“好，小二，劳你再添些茶水来。”许舟叫住一个从身侧擦过去的小厮。

“柳兄，待戏收场，我们同去乘月楼如何，你赋闲这几日，听闻来了位京城师父，手艺极佳，菜肴做得尤为精巧。”许舟端起桌上的青瓷茶杯，右手捏盖轻拨茶汤，细吮了一口。

“好！那今日咱们就去尝尝鲜，我请了！”

“还是柳兄出手阔绰啊。”

“当然，本少爷腰缠万贯，自可挥金如土。”柳历年偏头看向许舟轻笑着。

这书说了近一半，许舟也早已察觉到那缕异样的毫不避讳的视线，但见那柳历年神态自若，也不愿打草惊蛇，便一边装作若无其事，一边时不时偷瞄上一眼角落。而那目光的主人似乎也并不在意，只盯紧了眼前，没有丝毫躲退的迹象。许舟竟被这眼神盯得发毛，待戏一结场，便要匆匆拉着柳历年的臂肘转身出门。却不成想，那人抢先一步，竟横在了他们面前，阻了去路。

“这位朋友何事？”许舟眼见躲不过去，只好最先发问，见眼前之人默不作声，便又疑虑着逐字问了一遍。

“容我冒昧一问，阁下近来可有遇着什么不寻常的事？”那人好似犹豫了片刻，凝视着柳历年缓缓张口，声音很是沉郁。

“嘿，关你什么事？你哪儿来的？起开！”柳历年说着便作个要冲上前去的架势。

“柳兄莫急，且听他怎样讲。”许舟忙伸手拦住他打了个圆场。

“公子不要误会，在下以除灵为业，路过此地时，但见阁下身上似有灵气缠绕，担心是否遇着什么变故，故而相问，并无恶意。”

许舟仔细端详了一下眼前人，这人锦带束发，一袭白衫，领口衫角缀有青边细纹，此外竟再无其他繁缛纹样。层叠的里衣齐整得很，洁净不染尘渍，尽是褶皱也像被细细打理过。是有些俊秀的样貌，眸子乌黑明亮，长身玉立，晴朗若风。他佩一柄修长的剑，剑鞘极其古朴，却无任何修饰造型之物，看上去似是有些年头了。

“没有，我近来可是事事顺心称意，快活极了。”柳历年阴着脸不耐烦地回应。

“当真没有？”

“废话！”柳历年将那不满尽数摆在脸上，又提了一个声调，引得附近看热闹的人埋头嘀咕起来。

“那，是我唐突了，抱歉。”他偏头瞧了瞧周围，略一甩袖，微微颔首说道，并侧身让出了去路。乐子没了，楼里的人摇着头散去，留下又一片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