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伤

从脖颈一路蔓延了半张脸的发红发黑的血管，让解雨臣多了种说不出来的迤逦和妖艳，医院的白炽灯光打在上面，神似在幽暗沼泽里绽放的曼珠沙华。黑瞎子咽了下口水，拍了拍解雨臣的手背。

“花儿，我去钓条鱼等你出来。”

解雨臣无力地摆摆手，便被推进了手术室。

黑瞎子自然不会拖着一瘸一拐的腿去钓鱼，他先前答应格雅要把这独门绝技教给他，美名其曰要收拜师费，在格雅辛辛苦苦忙活了大半天终于连钓带捉搞上来一条鱼后，黑瞎子手指一勾就把鱼拎走了。

“来咯！新鲜的忘不了鱼！”

解雨臣夹起一箸放嘴里，肉质细腻爽口，有着野生鱼自带的鲜香，果然比人工养殖的好吃。

“难怪你这么推崇，味道确实不错。”

黑瞎子推了推墨镜，“那是！”

“明天我就要回北京了，我希望你跟我一块回，我们再想办法治眼睛。”

瞎子沉默半晌，伸手去替解雨臣撩了撩刘海，“小花，我已经过了那个阶段了，如果真的要给自己选个归宿，我希望是个让自己舒服的地方。”

解雨臣了解他，也知道没有再劝的必要了，反正也是徒废口舌。他又吃了块鱼肉，不得不说，瞎子的厨艺还是数一数二的，比那新月饭店的厨子还好。

“吴邪上周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是研究出了两道新菜品，让我们抽空去他那儿尝尝鲜，顺便还钱。”

黑瞎子坐解雨臣对面，刚想跷个二郎腿，又想起腿上裹着绷带，跷不起来，只能用手枕着头，身体微微后仰。

“哟！吴邪居然有钱还债了！看不出来他仨开的小饭店还蛮赚的嘛！”

“要不我给你投资，你也开一家?”

“那还是算了吧，我不喜欢给别人做饭，当然，你除外。”

解雨臣将曲起的腿伸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桌面，透过瞎子的墨镜去看他的眼睛，“你可以不回北京，但一周后你得跟我去雨村。”

“我还是不……”黑瞎子想着拒绝，但解雨臣眼神坚定，他只好把微笑置在脸上，改了台词。

“行——都听花儿爷的！”

瞎子总是这样，吊儿郎当，落拓不羁，好像什么都与他无关。

解雨臣从没觉得这么疲惫，这种疲惫是心理上的，夹杂着无助、迷茫，在和老魏下去之前他一直抱着一丝希望，但现在这微乎其微的希望愈发渺茫。

耳边又在嗡嗡作响，脑袋的钝痛像死死纠缠的恶臭藤蔓，解雨臣用掌心抵着太阳穴，眉头紧蹙。黑瞎子赶忙撤走小桌子，一手扶着解雨臣的背让他躺下。

解雨臣努力让视线聚焦在黑瞎子脸上，眼睛发热泛红，依稀听得瞎子“小花小花”地焦急唤他。他想回应瞎子，但头疼得让他想不出任何一句话。

医生护士围在床边给解雨臣做了检查，还是那番话，他们的能力和医疗条件都有限，只能劝人转院。

吃了止痛药，解雨臣迷迷糊糊地睡了，左臂上的寄生虫早已剜掉，缠了厚厚一层纱布，在病号服下露出一小截。黑瞎子握着他的手，拇指在腕骨处摩挲。

又瘦了，摸起来没有一点肉感，甚至有点硌手，感觉皮肤下只剩一副骨架，轻飘飘的。这让黑瞎子很不是滋味，心里似被粘稠的酸涩的东西堵住，又酸又涨，还疼。

“老这么折腾自己，瘦得跟吃不饱饭一样，别人还不得以为你解当家破产了。”

他站起来，给解雨臣掖好被子，站在逆光处看着解雨臣。他的眼睛已经很严重了，重影、模糊，有时会突然失明几分钟，尤其是白天，太阳的光线让他特别不舒服。

但他很喜欢看光线照在解雨臣脸上，解雨臣长得俊美，眉如翠羽，肌如白雪，齿如含贝，太阳光照在他脸上能让棱角分明的五官平添一份柔和，这让黑瞎子产生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其实我并不想独活百年，没有意思。”

第二天解雨臣回了北京，秀秀早早便联系好了一家私人医院，解雨臣一落地就直接过去住院了。

黑瞎子终于教会了格雅怎么钓鱼，然后他就没了事儿可做，他现在睁眼闭眼都是解雨臣，解雨臣那泛红的眼尾，缺少血色的薄唇，细瘦白皙的手腕，艹！太折磨人了。

花儿现在肯定没有好好在疗养，他总有忙不完的事情和操不完的心。

黑瞎子吐掉狗尾巴草，掏出手机定了机票，又顺了两条鱼空运过去，直奔解雨臣家。

在医院住了一晚，又是打针又是吃药，病房里的消毒水味还特难闻，解雨臣干脆搬回了家。一回家就没人看着他了，在解雨臣看来，有些事情比自己的身体要紧多了，比如治好瞎子的眼睛。

他为此寻找多年，尝试过各种办法，也投入了大把钱财，希望就像寒夜中的烛火，一直微弱闪烁，摇摆不定。是老魏的研究让他又重新看到了一个方向，他朝着那个方向奔跑，结果仍旧大失所望。他把自己埋在一大堆资料里，再试图找到一个新办法。

黑瞎子到的时候已经夜半，他撬开窗户翻了进来，正想从一摞摞资料中把睡着了的解雨臣捞出来。

解雨臣察觉到身边多了个人，蝴蝶刀擦着黑瞎子的耳朵而过，瞎子顺势一伸手，将解雨臣拉到了怀里。

“小花，谋杀亲夫啊！”

发现是瞎子，解雨臣才卸了力，把头靠在黑瞎子的肩膀上，天旋地转的晕眩感倏然从四面袭来，肠胃翻涌。

黑瞎子摸了摸解雨臣的额头，炽热的温度让他气笑了，他把解雨臣塞到被窝里，看着解雨臣难受的模样，又说不出一句重话。

“解老板，您要不干脆成仙得了。”

黑瞎子叫秀秀让医院派辆车过来，又喂了解雨臣小半杯水，被温水润过的唇有了些气色，泛着水光。黑瞎子觉得他要抒发一下憋在心中已久的——不仅仅是怒气，还有别的情愫。

这次是黑瞎子陪着解雨臣在医院住了两天。在这期间尽心尽力地照顾解雨臣，让秀秀简直豪无用武之地。

“你不回去了?”

“家里那朵花儿得我亲自看着，不然不放心啊，你说是吗解老板?”

解雨臣笑了，“是，还得靠黑爷。”

黑瞎子又捏捏解雨臣的脸，被解雨臣一巴掌拍开还贼心不死，手指蠢蠢欲动，“瞧你这瘦的，吴邪养的鸡崽都比你胖，这回去雨村得多吃点，咱专点贵的，宰他一顿。”

“你这师父怎么净想着坑徒弟。”

“怎么能叫坑呢，徒弟孝敬师父师娘那可是天经地义的！”

“滚！”

黑瞎子打着哈哈，在解雨臣让他滚之前麻溜地偷亲了一口，又麻溜地翻身下床，躲开了朝他砸来的枕头。

雨村昨晚才下过雨，路边的芭蕉树翠绿欲滴，瞎子把车停在了门口，用力摁了两下喇叭，又下车给解雨臣开门。

胖子一手拎着一只鸡，裤腿边还粘着一根鸡毛，踢踏着人字拖。他手里鸡受了惊吓屁股上的毛都炸了起来，“咯咯哒”叫个不停。

“哟！两位爷来啦！来早了啊，这鸡还没宰呢，外边冷，赶紧进屋里头暖暖去呗！”

胖子吐掉嘴里的烟头，又朝厨房里大喊一声：“天真！水烧开没?花爷黑爷已经来了！”

吴邪从厨房里钻出来，抽张纸擦了擦手，“开了，赶紧拿去让小哥宰了吧，小哥刀都磨半天了。”见黑瞎子抱了个泡沫箱，问道：“这什么啊?”

瞎子痞笑，“忘不了鱼。”

“来就来嘛，咋还带礼呢！”

“本来就不是给你带的，今儿个你可有口福了，借一下你家厨房。”

“嘿这瞎子——”吴邪招呼解雨臣坐下喝茶，俩人聊了好一番话，厨房里挤着三个大男人在拼厨艺，热火朝天。

解雨臣承认，这次的新菜品确实比上次的全鸭宴好吃多了，汤也熬得够味，上一次可把他腻得看到鸭肉就想吐，喝了整整两天的白粥。

吴邪和胖子一致觉得黑瞎子的鱼不错，就是可惜不能量产进货。

吃完了饭，解雨臣开了口：“不是说要还钱？”

说起钱，吴邪可有发言权了，偏生这回他倒希望能把之前说的话收回去，他瞥了眼胖子，胖子若无其事地转头避开吴邪的视线。

吴邪从裤兜里拿出张银行卡，顿觉有点心虚，“那个……小花，我本来确实是打算还钱的，但前天凑巧遇上点事儿，这钱就拿去垫了……”

解雨臣看了看吴邪，又瞅了眼胖子，心下明了，准是胖子拿钱去干什么了，“反正你都欠这么久了。”虽然他不差这点钱，“以后记得还就好。”

“天真你看，我就说嘛！咱花儿爷心胸宽广为人大度，哪会计较这种小事儿呢！”

“对对对，咱们小花人美心善和蔼可亲，是我的错，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自罚一杯。”

胖子和吴邪向来善唱双簧，你一言我一语开始吹起债主的彩虹屁，解雨臣懒得搭理他们，吃了药就进房间补觉了。

黑瞎子拉了张竹椅到院子里，叼着根从张起灵那顺来的棒棒糖坐正中央看吴邪养的小鸡崽跑来跑去。

没过一会吴邪也拉了张椅子过来，他用胳膊肘碰了碰黑瞎子，“你先前邮件里说的那件事，我和小哥胖子一周后就出发。”

黑瞎子点了点头。

“你舍不得让小花去，怎么就舍得让我去?师父你这是有了媳妇儿忘了徒儿啊！”

“徒弟呢，可以收很多个，但媳妇儿呢，可就这一个，孰轻孰重这不是很清楚了嘛！况且你这还有哑巴呢，吃不了亏。”

吴邪呵呵一声，“你敢当着小花的面叫他媳妇儿吗？”

黑瞎子把棒棒糖的纸棍吐了出来，不语。

又过了一会，张起灵拿了张椅子来，坐在吴邪旁边，胖子洗完碗见他们仨在院里排排坐，也拎了张小板凳。

四个大男人活像幼稚园的小朋友，整整齐齐地坐一排。

眼看夕阳西下，又该到晚饭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