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官场清流》

第36章《官场清流》

冬静影这夜没睡好，做了两场梦，都在床上，睡觉的姿势。

她甚少对梦记得那么清楚，一般醒来就忘得一干二净，唯有这次像真的发生一样，清醒后也刻在记忆里。

第一个梦颇为羞耻，她和段氓一起躺床上，衣衫整齐。

两人侧卧相对，段氓的位置靠窗户些，薄薄的纱帘筛出毛毛雨般的月光，尽数打在他身上。脸是他年少时更加棱角分明、只存于记忆中的脸庞，冬静影总看不够那张以清秀为笔，勾画出骨子里的谦谦君子风度的面容，伸手轻轻触摸，亦被他轻轻握住。

“段氓哥，你喜欢我么？”只有在梦中，冬静影才有勇气吐出这句迷失于他们青春激流中的问题，没有羞涩，没有紧张，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就在她眼前，她伸手就能够着他。

还是少年模样的段氓愣住，沉默从他明亮的眼睛中溢出轻柔的目光，没有镜片的过滤，汇成越聚越多的水色，潋滟间波动出他的颔首肯定：“对。”

忽地，梦戛然结束。冬静影十分恼火，怎么都回想不起在终于得到他的答复后，梦里的自己是如何看待这场期待多年的双向奔赴的爱恋。

紧接着是第二场梦，相较于第一场结局未知的美梦，第二场无疑是噩梦。

仍在床上，却没有段氓、没有窗户、没有月光，冬静影身陷一片无穷无尽的阴暗中，身体貌似“鬼压床”无法动弹，想张嘴却发不出声。

她仅剩眼珠能转动，向下一瞄竟发现自己全身赤裸，惊恐在喉咙间爆裂，可炸不破这层诡异的死寂。

头顶上方霍地传来一阵“咔嚓咔嚓”的相机声，雷电似的闪光灯一会儿黑暗一会儿赤白，照亮她脸上的惊惧与泪水……

醒来时冬静影身上全是冷汗，朝被窝一摸，幸好自己的睡衣安然无恙。她长舒一口气，确定是梦，一两分钟的混沌后，手机闹钟响了。

冬静影从没赖床不起的习惯，属于闹钟像“起床号”，一响即起的狠人。她马上起身，发现身下微凉，一抹倒吸口冷气，满手的血红。

这次生理期反应很强烈，冬静影从大清早起就小腹坠痛，周身乏力，好似她腹部是切开的西瓜，西瓜瓤被人用勺子一勺一勺剜下来。

祸不单行，这种身体状态下，偏偏市文明办领导今天过来开展三季度督导检查，中午饭也安排在他们这儿。冬静影知道又睡不了午觉了，就当成中秋假期前的小疯狂，乖乖听候直属领导杭主任的差遣。

上头有政策，下头有对策，作风建设任重道远。冬静影入职三年，早已习惯这种变相的改聚餐点为内部，用自己人为招待生的方式，吃喝间增进感情的社会风气。不过这次阵仗很大，听说来的是市里新上任的副部长，叫陶隐。

冬静影一听名字就想起东晋诗人陶渊明的隐居思想，或许是自己瞎联想，相比于陶渊明辞官避世的清流，这位陶部长官运亨通，听说是一九七七年生，还不到四十岁，也是年轻有为。

接待来宾对冬静影是基本功，杭主任安排下去后，她一边联系保洁人员大扫除，一边到食堂布置餐饮，其他科室也出动，形象气质较好的冬静影和叶玲瑞一般都在包间里招待吃喝，其他人端菜换盘。

这活儿让女同志干最好，毕竟女性看着相对干净整洁些，不会影响来宾的食欲。

杭主任还叮嘱，让她们端菜时戴上一次性塑料手套，每个来宾都是分餐盘，先上凉菜再热菜，水果切块用牙签插好，厨房人手不够，冬静影等人索性放下工作帮忙摆盘子，这也是工作。

已先后调到市上的苏娴及王欢欢这次也跟着来，都和宋雯关系不好。苏娴提前给冬静影发微信，开玩笑说过会儿她要指定宋雯给她端菜倒水，再叫她以前欺负自己新来的，还想给她划缺勤！

冬静影笑她公报私仇，苏娴说这位陶部长人挺好的，长得也是一表人才，丝毫没官架子，这才是大领导的风范，哪是宋雯那种东西能比得上的？连脾气火爆的王欢欢都比那货强一百倍……

人与人的勾心斗角无休无止，冬静影只希望这位陶部长能麻利些，吃完饭别再唠嗑，赶紧走人，别那么虚情假意，她真想休息会儿，她要的就这么简单。

所有人都换上正装，因近来入秋转凉，叶玲瑞有点儿小感冒，戴上口罩，红缎面衬衣外套了件黑色小西装，很正常的事，可冬静影还是听到那些姐姐们又嚼舌根。说叶玲瑞穿红色是不是故意吸引领导注意，骨子里就是骚货等中年女人专属的粗话。

冬静影真想洗洗耳朵，看你不顺眼的人，你咋样都是错。

叶玲瑞要真想出风头，何必戴口罩掩饰美貌；不戴口罩吧，又要被人说没礼貌，感冒了还故意传染人；戴上了吧，又拿人家的衣服做文章；更有人说她戴口罩是故意与众不同，也会引人注意；叶玲瑞本想请假，领导非要她去，那些婆娘光耍嘴皮子，既然表现得“羡慕”，咋不自告奋勇？

有些人的嘴，像屁眼；有些人的话，像放屁。心里想什么，眼睛就能看到什么，嘴巴就能拉出什么，没毛病。

大概十二点半，杭主任给早在食堂等候的冬静影发消息，冬静影立刻告诉大家各就各位。厨子准备上菜，掀门帘的站好，活像哨兵。

冬静影记得自己刚参加工作不久，第一次招待领导时，傻得还问该怎么站，是像军训一样站军姿么？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这位同志，我没手么？为什么要给我掀帘子？”这位陶部长一来，微笑着反问门口一左一右殷勤地掀起帘子的宋雯及陈艳，随后意味深长地瞥了眼陪同的领导们：“这样很不好，得改。”

“是是是！”随行人员像步步高复读机齐刷刷重复这个最没用的字。

冬静影看呆了，从没见过这么有个性的领导，她都备好湿巾打算递过去给陶部长擦手，不料这位领导是股清流，最看不惯歪风邪气，果真如苏娴所说，不禁心生仰慕与赞赏。

这行人进入包间后，许久不见的苏娴冲冬静影眨眨眼，冬静影朝她笑了笑，之后就要招待，关键要有眼色，时刻关注领导的杯子需要添水不，领导卡牙时把牙签盒送上去，礼数绝对不能缺。

奈何冬静影今天很背运，昨晚没睡好加上身体不适，给陶部长添茶时竟把茶杯弄倒了，洒了人家一身水。

“不好意思！”

“没事。”

“怎么搞的？赶紧给领导擦擦！”

“不要紧，我自己来。”

比起自己领导杭主任那太监模样的又惊又怒，陶部长非常平易近人，也明白让冬静影一个女孩子给他一个大男人擦衣服不合适，接过冬静影颤抖的手里的纸时又宽慰她，还没碰到她手指，实乃君子。

“领导，对不住啊，这女娃工作时间短，今天给您添麻烦了。”区领导袁主任倒没杭主任那么激动，赔笑道。

坐对面的苏娴用餐巾纸抹了抹嘴，还是那么随性洒脱的样子：“部长，她就是冬静影，和我一起入职的！”

“哦，就是那位擅长绘画、文采也好的女孩？”陶部长似乎听过冬静影的名字，含笑打量着她。

“对！领导！这女娃的妈妈还是才女康霓！”杭主任也许属狗，刚训完她又敏锐地嗅出陶部长对冬静影的欣赏，顺势说起她家庭。

谁都没想到，陶部长的杯子又倒了，这次是他自己没握住。

冬静影忙弯腰捡起，腹部压出一阵痛楚，她咬牙坚持站起，正好撞上陶部长一副发白的脸孔。

陶部长年轻时定是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五官俊美精致，头发茂密乌黑，连段氓都逊色几分。可他此时的脸色很不好，肿起抽干血色的苍白，让冬静影想起每到冬天，城市绿化带里就得在树干上刷白漆的树，树皮凹凸不平，风干后白漆裂开，一种撕裂的白。

“领导？”

“哈哈，没事。”陶部长回过神，第一眼看向一旁不知所措的冬静影，几秒后说道：“好好努力，市里很缺像你这样的才女。”

简单一句话，自此冬静影身上的含金量变重了。

“要精心培养年轻人，从你们这里出来的王欢欢和苏娴，都十分优秀！”陶部长对袁主任郑重说道。

袁主任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在笑，小眼睛陷进松弛厚实的脸皮里：“一定一定！您放心！感谢领导对这些娃娃们的关心和帮助！”

“看样子小冬也快高升啦！”

“陶部长相貌堂堂，小冬又年轻漂亮，真是前途远大，哪是咱们能比的？”

“我看是小冬的那杯茶打翻得恰到好处，比起某些人戴口罩穿红衣服，更吸人眼球！”

“小冬会不会又得换宿舍？舍友上位未遂，人家不高兴啦！”

……

世上最不缺的，是肮脏的人心，是污浊的话语。冬静影很不想听见这些污言秽语，可总能钻进耳朵。

陶部长一行一点半离开后，叶玲瑞一回宿舍就栽倒，开始发烧，冬静影自己也疼痛难忍，不顾叶玲瑞的劝阻，咬牙出去到就近的药店买退烧药，顺便给自己买些益母草和红糖。

“出去啊？中午不休息？”门卫颜师见冬静影脸色不好，忙喊住她。

“对，买东西，今天来了领导，才安顿下来。”

“那位……陶部长？”

“是的。”

颜师天生的笑脸唰地变成阴霾的颜色，深邃的眼眸被遮住光彩。他默默转过身，驼着背像条老狗，踱步回到那个方寸大小的门岗房。

那里的货架上塞满快递，订阅的报纸及杂志，还有废旧纸箱，里屋架着狭小的单人床，住着远比陶部长那样的大人物要渺小太多的小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