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痕难湮,玉竹肖倩。」
杨戬将茶水饮尽,发出一声喟叹道:“那天在方壶,我见到外甥了。”
外甥?岑青一愣,沉香她认识,当年在金霞洞她最爱逗那个小孩玩。
想来自己也许久没见过沉香了,不知道他之后都在做什么,过得好不好。她余光见杨戬看过来,随即调整了神情,她想起千年前桃山下的种种,还是不要暴露为好。
“实不相瞒,前几日我在方壶和令弟有过一面之缘,觉得我外甥与他有几分相像。又见你们姐弟亲密无间令人艳羡,我便想来请教如何与这般大的孩子相处。”
沉香与藏晟相像。她回忆了一下,十几年前的沉香像一只呲着牙的小狗,但混熟了,就像身后多了个小尾巴,偶尔会炸毛的小尾巴。
岑青忍住即将扬起的嘴角,不禁觉得有些稀奇,没见过几次面的二郎真君竟然来向她请教育儿(误)之道,她好奇心顿起:“你那外甥现在什么样,瞧着乖吗?”
“他,”其实沉香还不知道自己是他的舅舅,两人拢共没说上几句话,杨戬只想起那晚在水巷桥边,沉香眼神锋利、手起刀落,“......戾气有些重。”
看来是还没混熟,岑青了悟般点点头。
“听起来脾气不太好,你俩之间是有什么误会吗?”
杨戬皱起眉头叹了口气:“其实,我们很久没见了。说来是我不对,这么多年没去看过他,明明......”
明明他在金霞洞过得并不好,明明他只剩下你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了。
岑青在心里补全他没说完的话,看着烛光在他的眉间打下阴影,勾勒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她道:“误会说清楚就行了,但心结难解。”
心结难解……
一道水流声伴着一股淡淡的酒气打断杨戬的沉思,他惊诧地看着岑青从同一只茶壶的壶嘴里倒出晶亮的酒液。
“嘘——”岑青在嘴唇前竖起一根指头,“放心,兑过水的醉不了。那个臭小子天天盯得可紧,半口都偷不到,今日总算是让我钻到个空子。”
岑青朝他眨眨眼,无声说了句“多谢”。
杨戬哭笑不得,方才沏茶费了这么长时间,原来是在兑酒。
杨戬问:“心结何解?”
“一人难解,两人就说不准。你们心里多少都装了心事吧,有些心结是解不了的,但可以寻求新的羁绊将其软化,或事或人,再回首,就又是另一番味道。”
杨戬沉吟道:“羁绊何寻?”
岑青笑吟吟地续上半壶酒:“就像你们舅甥俩,就像我和藏晟,尽管我们二人不是血缘至亲,中间难免摩擦碰壁,但我待他就像自己的亲弟弟。”
杨戬记得那狼妖看她的眼神,那似乎不像是作为一个弟弟应该有的。但这本是别人的家事,他一个外人不好多嘴。
杨戬复杂地了眼岑青,看着她因如愿以偿贪到酒而得意翘起的嘴角,因嫌弃酒味不浓皱起的纤巧鼻头,咂着嘴。他柔和了眉眼,不知为何心里一软,犹豫道:“其实,我见藏晟......”
“阿姐,饭快好了——”
岑青突然听见藏晟的声音,正拎着茶壶的手猝不及防地一抖。
眼看茶壶就要脱手而落,岑青忙用手在壶底一伸想接住它,却忘了刚从炉上取下的茶壶滚烫。
“欸,烫!”杨戬飞快地起身拍开她的手,俯身拎壶。
杨戬上半身越过中间的茶几,两人距离极尽,低头就能用鼻尖触到岑青的发旋,他闻到一丝淡淡的冷香。他见岑青缓缓抬头,一寸寸现出光洁的额头、弯弯的眉毛、蕴蓄着醺意的眼睛和挂着酒渍的唇瓣。
杨戬和她对上视线,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却又惦念那香气轻嗅了嗅。
岑青缓缓睁大眼睛。
“你离她远点!”
杨戬耳边传来一道破空之声,他仰身躲过,与岑青拉开距离,一个棍状物从两人之间飞过,他伸手一抓,原来是根擀面杖。
闪躲间,似乎有一样东西随着杨戬的动作从胸前的衣襟里露出一角,他偷瞥了岑青一眼,不露痕迹地将其塞进口袋用手心护住。
岑青暗觉不对,杨戬的小动作让她瞬间想起先前自己一直没想明白的事。
她问:“杨戬,你在藏什么?”
“啊?没什么。”
岑青见杨戬面露躲闪,脸色更是一沉。
藏晟见状,欲上前:“阿姐,怎么了?”
岑青拦住他:“你先回去。”
藏晟应了一声,临走前夺走擀面杖,瞪了杨戬一眼。
待藏晟进屋去,她道:“突然想起来,我也有件事要请教。”
“那日,为何偏偏是你接取那份悬赏令?你并没有把我送去天牢,但这几日再没有一个人前来追捕。”
杨戬见她面色凝重地质问,有些懵楞,但很快反应过来:“听你这样讲确实有些奇怪,但,是我有什么问题吗?”
岑青见他不顺着自己抛出的问题讲,暗道大意了,一时想不到更好的理由搪塞,早知今日就不在外人前饮酒了:“......这就是我千年来一路躲躲藏藏的原因,不便细讲,无可奉告。我只问你,那悬赏将你引来是何意,你当真不知道?”
杨戬道:“这我......”
“那就劳烦仙君把藏在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一瞧。对不住了,事关重大,这件事必须弄清楚。”
空旷的屋室里气氛凝滞,只余炉底柴火燃烧的噼啪轻响和从茶水里升起的道道白雾。
杨戬见她神色冷硬,叹了口气,伸手从衣襟里掏出一只裹得紧紧的布包,他当着岑青的面一层层拆开。
簪子?
岑青看见一支泛着温润光泽的玉簪躺在他宽大的手掌中,她讶异地看了杨戬一眼,他淡笑着不作反应。
她拿起这支被雕磨成竹枝的簪子翻来覆去地看,只是一支没有任何法力加持的普通玉簪。
虽然用料一般,但雕工极佳,竹节处纹路细腻,甚至还从旁伸出一片镂空的银叶,栩栩如生。
她想着自己方才不由分说一顿问斩,他却也没发脾气。
岑青瞧着这精巧的玉簪,又瞧了眼一旁抱臂含笑看着她的杨戬,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她正要道歉,杨戬摆摆手,道:“不必,我理解,人前秉持戒心是好事。”
岑青抿了抿唇轻笑一声,伸手将玉簪还回去:“这是送给哪个小姑娘的吧,可惜先让我碰到了。”
杨戬没接:“不可惜,就是送你的。”
岑青一怔,摸上脑后的竹簪。
不知是被吓住了还是为何,心跳有些快。
她抬头看过去,只见那二郎真君侧过头避开她的视线,手里转着不知何时掏出来的口琴。
“本没想空手来,想了许久也不知带什么。”他解释道,“碰巧有一日采买混元气,在首饰铺一眼瞧见这只簪子,样式精巧,觉得很衬你,只是用料粗陋,便没打算送出手。”
玉面郎君端坐在椅上,俊逸的侧脸上勾画着她从未见过的神情,修长的手指摆弄着口琴,她看着那方形口琴的两半合了又张,张了又合,小郎君的唇瓣也随着张了又合,合了又张。
长得好看的人,简单说几句话也能这么好听吗?
岑青细细端详着手里的簪子,心里渐渐生出一丝陌生的情绪,痒痒的,在胸腔里静悄悄地旋转延展,她低声道:“......谢谢,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