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王坐在遍地狼藉的空院子里，依靠着一方砸碎了一半的水缸，一会看看天上的月亮，一会看看缸里的月亮。
胡善祥像个玩捉迷藏的小鬼一样，跑跑颠颠闪到他身后，半天也没能让那武功极高的人发觉，她忍不住了，只好扯了扯他零散的发，朱高煦迟缓的回头看了看，扯了下嘴角，当是个笑容，
“伤都好了么。”
胡善祥寻了粗壮的木棒，坐在上面反应了一会，才明白他在问什么，于是笑着点点头，
“这都多久了，早就好了。”
朱高煦轻轻的自言自语道，
“很久了么？已经过去很久了么？”
胡善祥看了看四周，心想他可能确实无法得知世上是几何许久了。
她有些歉疚，指了指带来的点心匣子，
“要吃点东西吗？”
朱高煦似乎做什么都变得迟缓，看人时的眼珠是这样，说话张嘴的时候是这样，连指着远处的点心匣子发呆，也是这样，
胡善祥好心的提溜过来，打开了盖子，喷香四溢的叉烧包子，惹得那人却是挑嘴的一瞥，
“探监也要考虑一下囚徒的处境吧，你都好了你就不能扛个烤羊腿来吗？”
胡善祥被噎得一愣，顺手揪了一块塞进自己嘴里，奇怪的看着嘴上埋怨，手却伸过来的朱高煦，拿起来就吃了起来，边吃还在边说她，
“你也不能光拿你爱吃的呀，这什么人啊。”
胡善祥不好意思吃了，又坐回圆木桩上滚来滚去的自己玩，被人训斥了动作小点，
“你轻点，扬起的灰都吃我嘴里了！”
胡善祥也不听，故意在木桩上出溜，咣当一声果然玩秃噜了，一屁股坐灰堆里，惹得朱高煦在那笑的跟个老狮子似的，胡善祥捂着耳朵无语的瞪他，
“吃你的吧！”
但朱高煦依然吃得很斯文，想来他孩提时代被送去应天府的宫中，也是受了不少宫廷礼仪长大的，细嚼慢咽，无声无响，最后指着仅剩的两个，
“这个你吃了，想是无碍的，那有毒的，就该是另一个了，对吧？”
他拿了起来，示意她也拿起她的，两个人拿着包子对碰了一下，像两个流民一样坐地上吃光了粮食。
半天也没动静，朱高煦推了推傻呆呆坐着的胡善祥，
“喂，多久才有药效？”
胡善祥看着这话多又机敏起来的朱高煦，笑笑道，
“不是已经有效了么，你看你这幅吃饱了撑着的样子！”
朱高煦一愣，末了转而似乎有些破罐子破摔道，
“我都已经投降了，你也没什么招降的必要了，那要不是被他派来送毒药的，你说你干嘛来了？”
“我来看看你的呀。”
朱高煦的心就那么空了一拍，他自己都鄙视自己，如此境遇下竟还能对她痴心妄想，末了自嘲的笑笑，跟她离远了几分，却见她跟着蹭了过来，朱高煦的脚被赤黑铁链锁着，但手没有，于是他索性抱住了她，让她倚靠在他身上，免得寒地生凉，他现在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胡善祥完全接受了这份好意，趴在朱高煦的怀里，这角度似乎赏月很妙，她便痴迷的看着天上，朱高煦整个人都僵硬了，他不敢动，只敢低头闻着怀中人的法香，痴迷的闭着眼，情愿这是个永远不要醒来的梦才好，
“我上一次这么开心的赏月，是跟我的家人一起，我爹，我娘，我还有个姐姐，我们家在应天府还算是个小康之家，至少我现在想想，我和姐姐身边都是有乳母跟丫头的，一家人，好开心的。”
胡善祥突然坐起身，她直视着痴迷的看着她的那个人，
“直到你来了，你们来了，战马铁蹄，寒光剑影，”
胡善祥指了指这处遍地的狼藉，
“都是火光，都是灰尘，都是，血。”
胡善祥歪着头，似乎是看着朱高煦，又似乎并没有看着他，她只是轻轻的笑了，
“我爬不出去呀。”
胡善祥低头小声的念叨了起来，
“这天下姓朱，你若是说不听你的就得死，那我就听你的嘛，给谁做臣子不是做，我又不是方孝孺，十族？我一族都舍不得的呀。”
胡善祥终于抬起了头，她微微笑着看着朱高煦，认真道，
“我知道的，你其实一直对我蛮好的，你心里一定觉得，我是个不识好歹的女人，我见风使舵，我趋利避害，我另攀高枝，其实不是的，我只是想离你近点，”胡善祥又凑到朱高煦的身前，甚至连气息都吞吐在彼此的脸上，她没有泪，更没有笑，只有一个梦魇般的执念，“我想真真切切的看着你死而已。”
朱高煦笑了，
“成王败寇，我本就得死，若是你看的欣喜，你便看吧。”
胡善祥却哭了，她挣脱开朱高煦的手，整个人跌坐在地上，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放声嚎啕起来，
“你们要天下，你们要争权，你们要夺位，可你们为什么要毁了我的家？！欣喜？我欣喜什么？”
她指着笼屉疯狂的大笑，
“好吃吗？白毛阁大学士好吃吗？我把他杀了，放了血做血肠，你嫂子说好吃，取了骨熬汤，你侄子说好喝，现在我用肉给你做包子，你都吃光了，我问问你，好吃吗？好吃吗？”
朱高煦扼着喉咙想吐却吐不出来，他难解的看着那仿佛陷入癫狂之中的人，甚至真实的害怕了起来，
胡善祥累了，她笑不出来了，便站在那对着月色自言自语起来，
“我和它有什么不同？不就是个玩物？开心了逗一逗，不开心了打一顿，我的血泪，我的身躯，我的感情，都是你们的玩物，可谁还记得我的姓名呢？”
朱高煦哭了，他破天荒的哭了，他大声的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你告诉我，好让我记到地下去，好不好？”
可锦衣卫的人已经来了，小院的门已经被推开了。
她被人押着，拖着，拽着后退，只是一直看着他，用口型回答着他，
“我在骗你。”
照理来说，情绪一直很稳定，除了喜欢砸东西，甚少发出任何声响的汉王，不该死的这般失去理智，但行刑那夜的小院里，哀嚎始终没有停过。
胡善祥欣慰的想，我只是想让你死的更难受点罢了。
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是谁，你也永远都将不会找到我。
胡善祥被带回来的时候，宫人正抱着一只雪白的白毛阁小学士，她一把夺过去，抱起来就跑，北京城的皇宫照理来说是按照南京城建的。
但她总是搞不清楚方位，连梦里，都时常在那个她痛恨的宫城里穿梭。
此刻她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她飞快的跑，一边跑一边念叨着，
“东宫呢，东宫哪里去了？”
年幼的抱狗丫头，在拼命的寻找能庇护她生死的太子府。
胡善祥的心底一直有个愿望，她不想做谁的顺便，做谁的刚好，做谁的玩物，她想活着，有尊严，有姓名的活着。
她的莲花，碎了。
张太后到底是没能折腾过她的亲儿子，但她毕竟是亲娘身份加持，对着朝中纷繁的废后传言拍案训斥，无过废后的名号妥妥的贴在她亲儿子的脑门上，然而皇帝本人表示接受，于是乎有那人见风使舵的人甚至提出莫不如变后为妃，
张太后在朝堂上冷笑，当着新后大殿的场面上直接发难，
“一朝为皇后，废弃也没有为妃的道理，嫡庶之差，岂可来回转圜？名不正，则言不顺！”
当众打脸新后，想来这新一任嫡亲婆媳，处不大来。
后来坤宁宫搬来了新主人不算什么大新闻，倒是长安宫即将改建成道观颇为让人新奇，要知道，在皇宫之中修一处道观？
但皇帝本人再次隐身，唯张太后令处置，于是被去了钗环粉脂的废后胡氏，便听话的整日在长安宫做监工，白日里她老老实实的坐在那喂狗，偶尔被树叶穿梭过来的阳光刺了眼，她也不甚在意，便微微闭双目，听着风过日子。
张太后总是来看她，她张口一声“太后娘娘”，便会惹得那人落了泪，攥着她的手扬言道，
“你还是叫我娘！我倒要看看，他们谁敢欺负你？！”
胡善祥再也不会勉强自己笑了，她面无表情的指着平地修整日益成型的道观，
“太后娘娘，为什么一定要修成道观呢，您不是信佛的吗？”
张太后攥着胡善祥的手，左右看了看，而后才小声道，
“道姑可以名正言顺的蓄发，要是当姑子，那小子浑起来给你剃了发，可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以后复位被人知道没过头发怎么行？”
胡善祥有点好笑的看着这位越被打压越来精神的张太后，心中竟然有些佩服起她的越挫越勇，
“太后娘娘，别为我费心了，好吗？”
张太后又哭了，
“善祥，你叫我娘不行么？”
胡善祥抱起小狗，疏离的站远了几分，恭恭敬敬的行了礼，
“孙皇后命令禁止的事情，我不能不听从。”
张太后气的拉着她就要出去评理去，她只能为难的摇头躲闪，
“我不能出去长安宫的，太后娘娘。”
张太后哭着走了，隔几日，她还会再来，除了她，也没人被准许可以前来。
每月初一的夜里，皇上都得留宿坤宁宫，他会淡淡的致歉，
“借你之口下令，惹得娘跟你发火，是朕的过错。”
“不侍朱家长辈，不待朱家子辈，让她随心所欲的活着，哪里是过错，简直是得天独厚的恩赏。”
“这恩赏你也想要吗？”
孙若微替皇上宽了衣，惶恐否认，
“我可不要！”
“同是姐妹，你温柔和善，心志坚定，也懂得随遇而安，可她这种又毒又硬又狠的性子，是怎么来的呢？”
孙若微抬眼笑了笑，
“宫里人养出来的呗，”跟您似的。
孙若微没敢说后半句，相识十几年，生命中一半的时间都是一起度过的人，却再无了当初的坦诚。
他们之间，甚至连去了解如今的彼此的欲望都没有了。
他只当她还是那个秦淮河上听曲喝酒的畅意女子。
她也只当他还是那个满腹计算只为江山天下的皇室中人。
想多了，不好，想多了，伤心。
两个人和衣而卧，再无一语。
晨起早膳的时候，内侍女官来跟皇后娘娘禀报宫中事务，皇上看着那场景晃了神，他总记得那人虽然宫女出身，可却顶不耐烦这些事，时常跟他说没有一个比得上当年的胡姑姑做事妥帖，他还记得她当皇后的时候，宫中人多是怕她的，可不比如今对若微，却都是又敬又爱的，
只是过后被问起，他却没有说这些，笑着打了个岔叮嘱孙若微，
“吴氏母子在宫外，孩子是无辜的，例银要给够。”
“是。”
孙若微总是一脸恰到好处，让人熨帖的笑容，凡她经手的事情，就没有不顺利达成的。
小宫女过后拿着跟她们俸禄一般多的二两银子犯嘀咕，孙若微贴心的吩咐，
“足够了，送去吧。”
人分三六九等，活法自然也分三六九等。
怎么才算皇上说的够？
蔓茵的青灯薄炭，白粥素衣，算不算够？
孙若微觉得够了，吴馨儿就配过比这还要不如的日子。
当上皇后以后，若是真有了什么可值得高兴的，可能便是这份自己觉得。
但她从来都没去过长安宫，一次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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