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祥回自己宫殿的时候,天色还早,吴鑫儿果然还没有回来,姑姑正在小憩,她便和小时候似的,像只怕冷的猫儿一样的依偎了过去。
“他们朱家人啊,有一个算一个,都心狠。”
汉王的骑兵早已在关外等候多时,本意会中段围堵太子回京,眼下看来已然迟了,只要朱瞻基回京,便是尘埃落定,胡善祥想,汉王手持的朱棣诏书应该就会立即公诸于世,届时张皇后手中也捏着朱高炽诛杀二王的诏书,真到了那一刻,北京城该有多热闹啊。
到时候天下人又会被分成两派,你方唱罢我方登场,到那个时候,再也不会有是非,只剩下立场,人命便会变得再也由不得自己。
预想到这般人间炼狱的胡善祥,颤抖着笑了笑,满脸故作忧愁的无奈道,
“糟了,这般势均力敌,我选谁好呢?”
姑姑闭着眼,嘲讽道,
“你不是早就跟你姐姐约定过,若是家书日期断掉五日,便立刻跑路么。”
胡善祥跪坐在一边,还是像从前跟在胡姑姑身边乖巧的掌事丫头似的,只是形似神不似,此刻她满脸被戳破后的恼羞成怒道,
“是呀,那怎么了?”
“怎么了?你让她跑的意思,不就是告诉太子,即刻回京吗?”
胡善祥哆嗦了半天嘴角,末了梗着脖子道,
“他当然得回来,只有他登基了,我才是皇后,名正言顺的皇后,接下来的事儿,就让他们撕咬去呗,我管他们呢?!”胡善祥笑得很得意,“原来皇后早就派了人,早知道就不用我安排这劳什子的信了,我只是很意外啊,皇上竟然最后下了诛杀二王的遗诏,要知道,他们可是一母同胞的三兄弟,从前只有那两个人追着太子喊打喊杀,他这个大哥一贯宽厚,看样子兔子逼急了也是要咬人的,姑姑,你说是不是?”
胡姑姑疲惫的坐起身,盯着一直在碎碎念,今日格外话多的胡善祥,端详了好一阵,才问道,
“所以,你也觉得这遗诏解恨?”
胡善祥闻言跟被踩了尾巴一样跳起来,道,
“解恨?解我什么恨?我不过是觉得皇上既然下了这样的旨意,那么说明对汉王的骑兵早有准备,谁不知道他在处理他这两个如狼似虎的弟弟的问题上优柔寡断,我不过是怕他真的毫无准备罢了!现在这样多好,朝堂上有折子可以对着吵,朝堂外有骑兵可以对着打,好不热闹!”
“太子一日不回来,这热闹你就看不成。”
胡善祥似乎为自己前面的离谱失误找到借口一般,哈哈大笑,甚至拍起手掌道,
“是吧,姑姑,所以还是得让他回来吧!”
胡姑姑眼看着日趋癫狂的人,无奈的摇了摇头,低声道,
“那要是回不来呢?”
“怎么回不来?!”胡善祥似乎又被激怒了似的,大声诘问,“姑姑你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皇后娘娘已经派了人,太子已经到承德了,到承德了你听见没有?!”
胡姑姑实在身体疲乏的紧,她笑了笑,又摇了摇头,终是躺了回去,背过身,半天才幽幽道,
“凡事总有意外,你又不是神仙,”静默了许久,方才回转过一双泪眼,问,“你若是神仙,就可以不被要挟,自己给我解药了吧?”
那一日她们出得兵器库,哪里是汉王的色令智昏,从掌权者手里掏一份庇佑,便势必要付出点什么。
在张皇后那里,她们付出了一个孩子,在汉王这里,她们付出的是一个母亲。
胡姑姑觉得可悲,她虽然从不觉得没了孩子有什么可惜,也不觉得自己真的是她的母亲,可是,到底还是只剩下她一个人,一个人的话,就容易胡思乱想。
所以成为了太孙妃,太子妃,一步一步走入一个人的险境的胡善祥,多少次发疯发狂,问姑姑何必这样,是觉得从小到大对她不够好,在补偿她吗?她特别决绝的表示不需要,甚至告诉姑姑,若不是为了活着长大,才不会认她这个阴晴不定的人做姑姑,她们之间,从来都是利用,大于庇护。
胡善祥甚至宣称,
“你根本不必为我搭上性命,而且我也不会感激你。”
姑姑今日终于有机会原样宣称了回来,
她纵使满脸是泪,口气依然惹人生厌的高冷,乖僻,
“我连自己都庇护不了,我怎么可能庇护你,所以你为了我而受制于人什么的,你可不可笑啊你?”
这世上,若一定要论她们有什么相像,大抵就是这份毒舌,或者说,是倔强。
但胡善祥早就习惯了,自打决定入宫以来,成了主子之后,越发要在人前背后拎着样子,端着架子,姑姑帮她出兵器库,姑姑帮她对付张皇后的各种检验,姑姑帮她解决掉了应天府所有对她不利的人,显得姑姑,似乎真的是她的得力助手,可其实,糟透了,胡善祥知道,实在糟透了,若她还是小时候那个连水缸都不及的脏孩儿,爱干净的姑姑,早就不知道把她顺手扔到哪个枯井里吃灰去了。
于是她拿了那惯常装着解药的茶壶,寻了个墙根,又假模假式乖巧的坐了下去,她看着床上的姑姑,那单薄的身影,痴痴笑了一下,方才道,
“汉王给了我退路,但那退路吴馨儿也知道,现在既然皇后跟我明示了,那么外间太子即将回来的风声怕是早就传遍了,你就别嘴硬了,这样一来,只有你的解药没有指望了,姑姑,”
胡善祥低了低头,连眼神都不自觉的低了低,她不想看姑姑,她只能轻声说,
“这次,你要死掉了。”
胡善祥刚刚往茶壶里续了水,她想,总还是会有点解药,粘在壶壁上,姑姑喝一点,便能拖一点,若是能拖到他回来了,不,靠不住,谁都靠不住,胡善祥摇了摇头,她不知道为什么,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止都止不住的往下落,整个人像个筛子一样抖个不停,她攥着壶柄,非要灌姑姑喝下,姑姑再也不是她小时候,可以对她非打即骂的恶人了,她现在瘦弱的似乎就剩下一把骨头,可以任由胡善祥报仇了,于是她的动作很粗鲁,她灌她喝了整整一壶,,喝的满脸满身都是水,连那人都咳嗽得直不起腰来,
胡善祥扔了茶壶,眼看着那上好的紫檀在地上闷闷的摔成了几瓣,只有在那种嘈杂声中,胡善祥方才低低的,轻柔的说着,
“我就知道事情不对,所以已经把退路让给了吴鑫儿,虽然晚了,但也算尽了力,若是汉王赢了,他会给我解药的,”
“若是输了呢?”
“我一直等着太子回来,他没道理不相信我!”
胡姑姑在毒发与撕扯间,早已没了丝毫力气,她冰冷的手攥着胡善祥,鲜血从口中犹如泉涌一般的喷溅出来,一字一句道,
“只有我死了,他才会相信你。”
眼看着胡善祥就要把我不领情四个大字,绝情绝性的讲出来,却被胡姑姑沾血的手,一把捂住了,她也没想到,此生把这么个孤冷的性子,教给了那么可爱的一个女孩,所以她捂着,用此生最后的力气道,
“做皇后,住皇宫,过你的好日子,去吧。”
胡善祥想写信问问姐姐,在奴儿干都司,像姑姑这样的人,是不是能做女首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