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熙元年开春以后,皇上就开始陷入时断时续的昏迷,到了四月末却突然好了起来,皇帝寝宫之中时常传出吵闹,偶尔皇后被皇上大骂着斥责出来,皇后总是哭的山崩地裂,白毛阁大学士也跟着嗷嗷的叫,这狗咬吵吵的氛围,实在是惹人侧目。
后来宫人联合着不少前朝官员,大家终于摸明白了缘由,大抵是皇后娘家人又做了什么不着调的事情,毕竟张家只是商贾小户,当初太祖时,谁能想到如今的年号会是洪熙来的,故这位张皇后的家世,其实多少是有些不够分量的。
但从前帝后感情好,张皇后这么惯是受宠爱的正房大老婆哪里受过这种气,皇后便整日的胡做烂闹,甚至是带着她那不成器的弟弟,时常进宫跟皇上吵。
说起这位国舅爷张克俭,那真是个继承了他亲爹的好商户,凡事以钱为基准,坑蒙拐骗无所不能,明着有明着的捞钱法,暗着有暗着的捞钱法,若不是皇后这个姐姐顶着,估计脑袋早掉了好几颗了,于是乎皇上和皇后似乎整日纠缠在这些事里,连朝事都管理的越发少了,幸亏三杨在朝中周旋,诸事倒还姑且算是顺遂。
皇上病愈以后,似乎把满腔的力气都用在这寝宫里的家事纷扰上,每每张克俭来了,都要被骂的羞眉臊眼,连滚带爬,皇后就哭着跟着混战,宫人都被支在外边,关起门来就他们三个人,居然都能在皇帝寝宫里吵得天翻地覆,也是够够的了。
胡善祥的肚子还没到显怀的时候,只是精神却日益不济起来,她也怕被波及了“家庭战乱”,开始间隔着日子去请安,面见皇后的时候倒也只知道她心气不顺,旁的也未见异常,但胡善祥总觉得事态越发诡异起来,这不,宫中又传来诏令,说皇上这几天终于不生气了,要为他心爱的白毛阁大学士,新生的一窝小学士,举行庆生宫宴,大大小小的女官太监全得了假期又得了封赏,现下宫里比过年还要热闹,虽说是个昏君行径,可着实博得一番体贴宫人的美名,可比那严厉的张皇后得人心多了。
听说张皇后因为这事又跟皇上吵了一架,带着她弟弟回自己寝宫生闷气去了。胡善祥觉得不对劲,却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劲儿,她决定再不装糊涂了,这次定要查个真切。
但这之前要打发掉那个吴馨儿,于是胡善祥就着白毛阁大学士的庆生假,特地让吴馨儿也出宫,跟小伙伴们去逛逛街,顺道取回给姑姑的解药分量,她吩咐的很是随意,甚至还特意用慵懒的音调,指名要吃京郊特产栗子糕,
“晚点回来没关系,”胡善祥把太子妃手令扔给吴馨儿,满脸隐含的贪吃模样吩咐道,“栗子糕可要最南边的那种,不怕远,就怕不正宗,知道了吗?”
吴馨儿笑哈哈的应下了,谁还嫌假期长不是呢。
看着人都走了,胡善祥才带着几个年纪小的,又惯是稳妥的丫头跟着,去到了皇后的寝宫坤宁宫。
因为宫人都得了假,显得哪里都很寂寥,太子妃传了令,半天也没人来引,她便独个儿走了进去。
宫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胡善祥喊了一声母后没人应,又喊了一声娘也没人应,她便让自己人在门口等着,一步步走了进去。
屋里遮着昏暗的布,把窗子都围的严严实实,胡善祥有点害怕,往寝殿探头看去,却不期然的看到了那端坐得似成佛的婆母,张皇后突然睁开了眼,那眼神锋利如刀,刷的一下过来吓了胡善祥一跳,她拍着胸脯往后退了退,末了才犹疑的张口,
“娘,你这是,在干什么呀?”
张皇后也认出了来人是谁,逐渐放松了脸上的表情,半天才推了推她后面的矮榻,胡善祥这才看清楚那里面还躺着个人,此刻被打扰到了哼了一声,胡善祥惊的叫道,
“儿媳不知道皇上在这睡觉呢,这就走!”
那人却大喇喇的起身,音色已经变幻,满腹牢骚道,
“姐,你推我干什么?我这才睡了多大一会功夫!”
张皇后没理她弟弟,冷静的看着胡善祥,轻轻道,
“皇上没在这。”
胡善祥只感事态严重,上前一步问道,
“到底,”
张皇后这个被丈夫,被儿子,被弟弟宠爱了一辈子的任性女人,此刻仰起脸流下了一行清泪,
“这次已经七八天没醒了,怕是真的不成了,”她往身后指了指,“他还能帮着顶几天,太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张皇后从一开始的抽泣呜咽到后面的嚎啕大哭,她拥着跑过来站在她身前的女子哭着哼哼道,
“我好累啊,我真的好累啊,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有条不紊的联络了内阁辅臣,拥有一个口技达人的弟弟,天天吵吵闹闹演戏,瞒了整个皇宫将近一个月的女人,终于再也撑不下去了,她嚎哭着竟然问胡善祥怎么办,也是在算准了第一批抵达南京的送信使,带着朱瞻基日夜兼程往回赶,此刻想必已经快到京城了的时点,才没再防着胡善祥了。
胡善祥替她擦了擦泪,本还多少有些哀痛的心,此刻满是说不上的敬佩还是嘲讽,想着您还不知道怎么办?我才不知道怎么办呢,
但她出口还是安慰道,
“娘,您做的已经够好了。”
胡善祥自嘲的想,汉王这个铁憨憨,派一百个眼线,一万个暗桩,对付这俩扮猪吃老虎了一辈子的夫妻俩真能有胜算吗?
“娘,太子走到哪儿了呀?”
以山东乐安为节点,过了是一个选择,没过是另一个选择。
张皇后抽泣了一会,擤了擤鼻涕,满意的拍了拍胡善祥冰凉的手安慰道,
“都到承德了,快了。”
胡善祥的脑子里激烈的盘算着,原来已经跑这么快了么?那么现在就是以北京城的城防为节点,时转事宜,真的到了她该抉择的时候了。
张皇后叹了口气,站起身拉了拉胡善祥的手,
“时辰也差不多了,咱们去见见皇上吧。”
胡善祥盘算着这午膳的时辰,才终于发现,所有的所谓宫中争吵,全都发生在人最多的午膳时分,这一个月来可真真儿是累死做戏的人了,舅舅张克俭顶着一张生无可恋的脸,一直不住的念叨着,
“等太子回来,他可得好好感谢我!”
“别废话了!你是他亲舅舅,他不对你好成吗?!别一天一天干点事就邀功!你姐夫对你不好吗!”
三人成伍,带着若干可心宫人,一同朝皇帝寝殿走去。
舅舅张克俭端着个凳子坐在闭宫的门内里,开始了一个人的表演,自己骂自己骂的热热闹闹,此起彼伏的,胡善祥默默感叹一句,真他娘的是个人才。
而后张皇后便带着胡善祥去看顾昏迷着的皇上,胡善祥坐在一边看,看着惯是脾气大性子急的张皇后,拿着帕子像对待珍宝一样细细的替皇上擦拭着身体,她要帮忙都不被允许,仿佛这不是什么苦活累活,她干的甘之如饴,还时不时的对着这毫无反应的人说着各种见闻,俏皮话儿半点都不停歇,但她看得清楚,张皇后的声音是笑着的,脸上却是哭着的,
想是泪滴落在了皇上的眼皮上,胡善祥眼看着,那人竟然翻了翻眼皮,突然转醒了过来,皇上其实被照顾的很精心,连那嘴唇都是润着的,他笑呵呵的看了看四周,对着胡善祥笑笑,而后才把目光定在自己泪水涟涟的妻子身上,
“哭什么,别哭。”
那只想要安抚妻子的手,动了动,却没能抬起来。
张皇后攥住了那只手,半点没觉得委屈,此刻仰着一张笑脸,对着她的丈夫道,
“儿子到承德啦,马上就回家啦。”
皇上笑了,抿了抿唇很是自豪的样子,
“你办事,我放心。”
“还有,”张皇后哽咽着,“还有什么事要交代的?”
胡善祥抱过那脾气急躁,惯是活泼,此刻却像得了瘟病一样的白毛阁老学士,畜生感知生死的能力比人要强,这么多天它一直都在这,陪着它的皇上大人,此刻被抱着趴在主人怀里,皇上顺着他的头摸了摸,那畜生的一双眼睛竟都湿润了,皇上微笑着拉开了话匣子,
“我从小就在北京出生长大,老了死在这,也算应当。
当皇帝这回事我比不上爷爷,也比不上我爹,可要真依我的想法,我还真想一辈子做个闲散王爷,跟我二弟,我三弟,毗邻而居,就现在东城吉市口那块有个小湖的那地方,盖三间王府,其实就挺好。
他们俩喜动不喜静,出去打仗的话,我就负责给他们看家,浇浇花,晒晒被,我会数好了日子,酿好了酒等他们回来,好给我带几枚我喜欢的古物儿,到时候兄弟三个坐在一起,聊聊世间见闻,聊聊儿女成长,你们不知道,我们仨从小,可聊得来了。
可有一天,家事变成了国事,爹要去南京,孤注一掷也要去,连我娘都同意了,于是我们兄弟三个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跟着他走,再后来他们,再也不叫我大哥了,他们开始叫我太子,我心里想哭,可面上还是笑着努力维系着,后来瞻基成了太孙,我就再也维系不住了。”
张皇后挽着她丈夫的手,一直在流泪,轻轻的哄着,
“我懂你,我都懂你。”
皇上很是欣慰的对着妻子笑了,他今日似乎真的情绪很不错,甚至还挣扎着坐起来了身,把白毛阁大学士抱在腿上,半响后才对着胡善祥,叮嘱道,
“天下事是公家事,但世事往往是,舍了小家才有大家,善祥啊,”
“儿媳在,”
“若是,”皇上犹豫着,而后苍白的笑了,“若是老二老三要反,告诉太子,杀,无,赦。”
胡善祥从没想过这样的字眼会从这位皇帝口中说出来,她哆嗦着点头,末了犹豫道,
“若是他们很老实呢?”
“圈禁,”皇上似乎真的已经摆脱了所有的儿女情长一般,语调格外冷漠道,“到死都不能放出来。”
望着两个女人躲闪的眼神,皇上生怕她们不懂,唯恐这最后的箴言传递不到他给予了厚望的儿子那,
“国本为重,百姓为重,百年之内不能再起内斗,朱家靠人心夺天下,岂可如此往复纠缠,我的葬礼,他们来了,就扣下,他们若不来,就直接起兵!”
“皇上,”张皇后也实在没想到皇上竟然如此吩咐,“咱爹的葬礼上,你不是?”
“那是情势所逼,当时他们军权在握,如今,”皇上直到此刻,终于有那么几分先帝的模样道,“八个月,足够了,不要拖拉,不要犹豫,不要心慈手软,”这位皇帝最后握紧了他妻子的手叮嘱道,“天下经不起折腾了,再也经不起了,而且我自私,我要你好,我要儿子,好。”
他再也坐不住了,渐渐滑了下去,躺倒在那里,眼睛还直直的盯着梁柱,
“朕是天子,杀得是反臣!所有的骂名,朕来扛。”
他终于支撑不住了,闭上了眼,只剩手尖儿还有点力气,他蹭了蹭白毛阁大学士的头,轻轻念叨着,
“小白狗,你过来,我二弟喜欢你,但有点怕你,你让他摸一下,你不要吓他,他还小呢。”
洪熙元年,在位八个月,朱高炽驾崩,太子未归,秘不发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