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5

小枫抚摸着自己的颈间，她记得那里曾经热血喷涌，可每一次触碰都是一场空无。

她望向四周，只有混沌一片，她在黑暗中摸索，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

她恐惧，她想逃离。可她跑不出深幽，她喊不出声响，她流不出眼泪。

她被放逐到无边的虚空，她被囚禁在无尽的孤独。

小枫明白，自己已是一缕罪缚枷锁，无处可去的魂灵，永远回不了赤仁山了。

不知几何，不知几时。

小枫听到了阵阵流动，像是沙流又似水流。又看到了幕幕景象，仿佛梦境又是过往。

一指流砂，刹那芳华。

一幕里，小枫看到了听到了，护了自己一生的阿渡。在逃亡的路上，树林里自己倚在阿渡的背上，喃喃呓语。

“阿……翁，他颈上不停的涌出血，他的......没有…...没有了......”

“我的眼睛前有一道很亮的光，它炸开了，又拖着我往下坠，不停地坠，我一点一点地……被捏碎了。”

“阿渡，我是丹嗤的罪人，我永远都回不了赤仁山了……”

“我也回不去了！”背靠自己的阿渡，眼中泪珠颗颗滚落，砸在她胸前的金错刀上，碎成千千万万。

在这景象里，小枫第一次看到，那时阿渡为丹嗤和亲人流的泪。

她回想，阿渡又有多少泪是自己从没有看到过的。

又一幕，小枫看到了听到了，自己爱了一世的顾小五。

大雪纷飞，在长长的宫廊里，回荡着自己孤独的脚步声，东宫就在这尽头。

他吹着悲伤的曲子，好像天下人都负了他。

　　“权力才是你一生所求吗？”　　

“小枫，你才是我一生所求！”

“......如何能信你？”

“......我有我的身不由己！......”

“......你会不会杀我......”

“......你愿不愿意放弃......”

“其实我心里一直都有你......”

这景象里有无可奈何，有无法信任，有不能忘怀，有还想逃避，有失望绝望......

她知道，只有那一个吻是真实的，有爱与离别。

一幕一幕越来越快，飞闪如影。小枫来不及看，来不及记，来不及想。有阿翁，有阿爷，有阿娘，有哥哥们，有赫失，有裴照，有明月，有米罗，有永娘......

“所有的都在......所有的都在吗？......还有谁？......还有谁？......”被虚空封印了三感，她还是要追问。

流砂尽，芳华隐，往事俱散。

小枫眼前混沌初开，夜幕当空，大地广袤，篝火升腾。她听到了萨满大祭司的低吟诵唱和鼓声阵阵，虔诚而庄严。她看到了丹嗤各部族的子民站满大地，无边无际。这是她从未亲眼看过的丹嗤宸冬星祭，她正身临其中。

萨满大祭司此时已魂游天宇，他呼神灵唤风雷。他的吟诵低回辽远，苍茫浑厚，蕴藏着强沛的灵力，漫散在空缈之中，一声声等待众神的回应。他手中的神鼓响起，密密实实的鼓点如同从天而降，又错落有致地散开，鼓声抑扬顿挫高低变化，这是人类最古老的旋律，世间最幽远的低诉。

草原彪悍质朴的子民，围着为神所附的大祭司转动起舞，齐声呼应着，声浪一波又一波，一层又一层，传遍大地，回荡苍穹。

小枫能感受到，他们每一次欢呼应和，给大地带来的震颤和飞扬起来的尘土。她能看清大祭司，那张古稀之年的脸上一双鹰眼还是那么炯炯有神。他一手握着萨满神鼓，一手用鼓鞭击打，鞭尾有一根彩色布条，随着他击打的节奏飞舞，像是太阳的七彩神光。她甚至还能闻到篝火中树木燃烧散发出的味道，让人温暖安宁。

一切都是那么真实。

忽然，鼓声一阵阵高响接一阵阵急密，小枫听到大祭司发出了最后的呼唤，在丹嗤人最雄壮的战歌中，她看到冬令星冉冉升起。

冬令群星透过了这本无尽的黑夜，散出静谧而永恒的光，那么远又那么近，像极了那一夜为她万箭穿心，在她怀中陨落的男子。

小枫眼泪淌了下来，哀伤地喊出了：“师傅！”

虚无混沌中开始透出朦朦微光，如丝如缕在四周游动，它们又慢慢聚合成一拢轻纱，将小枫包裹，慢慢托起，缓缓飘移，好像要带她去什么地方。她似在挣扎，又似在睡去，她不舍黑暗里的梦境，她又抵不过这光温柔地照拂，想随它飘向前方的明亮。

这个女子，不应是冥河两岸，徘徊不前，独自凋零的曼珠沙华，她是俗世凡尘，傲立枝头，笑看云天的玛尔其玛。

她是顾剑的小枫。

第九天，顾剑的血色长衫已掩不住他的空乎枯竭，被他自己咬破的嘴唇已流不出一滴血。大祭司嗓子嘶哑到挤不出一丝声响，每一次无声的吟唱都带着撕心的痛楚，每一次虔诚的膜拜都叩出血色的印记。

　　他们还在坚持什么？　　

他们还在祈求什么？

他们在坚持，他们在祈求。

熬过又一个漫长的黑夜，卡纳斯的天空升起一轮红日，喷薄而出的光芒，照在木屋的顶上、窗边，如同神抚笼住了这一对生死相依，夙世羁绊的人儿。

顾剑睁开星火将要湮灭的双眼，透过柔光满是眷恋地看着小枫，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如果最后能和她沉睡在这一缕晨曦之中，那也是这一生最美的归宿。

他伸手温柔地抚过她的长发，抚过她的脸颊，眼中再也没有克制，没有隐忍，只有无限的怜惜和深情，他从来没有机会放任自己这样去爱她。

当他的指尖滑过她的眉间，忽然感受到她纤薄如蝉翼的眼睑在微微地跳动，被它覆盖着的瞳眸在微微地转动，还有长长的睫毛也在微微地抖动。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中响起了枷锁断裂又脱落的声音，那些不能流不敢流的泪，一下为她奔涌而出，全身颤抖着在她额上印下此生第一个吻，紧紧地把她拥在怀里，发出了冲出绝望响彻云霄的长啸。

小枫回来了。

死亡，爱殇，轮回。

他为家国，孤魂祭了苍天。

她为国家，碧血染了黄沙。

他再无一个遗孤的背负。

她再无一个公主的职责。

此后，他们只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