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东成围着准备出发的驿夫们,叮嘱了一遍又一遍:“沿途的储冰盒,我都已经安排好,你们到点一定要换啊,我这二十盒至少要帮我保住一半啊!回来我给你们加钱!”这些都是平时合作老了的人,不知帮着送过多少贵重的东西去上京。
倚在车栏边看他絮絮叨叨的卢远霆,调笑道:“东成啊,你也是糜费起来了,这霜冻葡萄是想博哪一个妃子的一笑啊!”
“卢先生,莫要笑某!”林东成一本正经的答他,“少帅他难得的要一样东西,某要帮他办好!”
卢远霆看他这样子像极了一个憨直宠溺的老父亲,笑着摇头道:“慈父多败儿啊!”
“若他托的是你,卢先生恐是要自己亲送去上京的!”林东成这回答的机敏。
这两人,一个是没正经的说笑,一个一本正经的作答,有趣的很。
正当驿夫们要出发时,霍参神色凝重地送来两封密信,太子妃逃回西州,太子大军压境。
卢远霆和林东成两人相视苦笑,无言慨叹命运之强悍。片刻之后分头行事,林东成去找顾剑,卢远霆回驭风团布署。
顾剑此时正在瓦图村,这里是丹嗤王部余民的一个新聚集地,离卡纳斯不过百里。三年前,豊朝与丹嗤的一战,铁达尔王以自己的性命保下了丹嗤的十万平民,但王部精锐伤亡殆尽。
游牧民族政权都是部落联盟,十分松散。 他们之所以一度极为强大,往往是因为有雄才大略的雄主出现,铁达尔王就是百年一遇的传奇英雄。他从赤仁山祖地,带领部族一路横扫草原,将许多部落收服,建立了强大的丹嗤部落联盟。 但由于没有稳固的统治,铁达尔王战死后,丹嗤的政权便迅速瓦解衰退,重新分裂成多个大小不一的部落,内部征战不断。
当年顾剑在巨野看到二十万大军,异族相杀时,内心既震撼又悲哀,一声战鼓一次冲杀就是数以千万计的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创伤永留。 所以他的愧疚不仅是对小枫,更是对那些无有选择,直接被命运之轮碾过的普通百姓,豊朝人和丹嗤人都一样。
前些年,他细细勘查过卡纳斯周边的地理环境,发现卡纳斯的这片绿洲幅员辽阔,它是因为阿尔泰山脉的冰雪融化,千百年来渗入地下,形成水系,滋养了一方生灵,长出了生机勃勃的净土。
但因为地势地质,气候环境不同被划成了三片。卡纳斯湖这片隐蔽难寻,是因为沙暴形成了天然的屏障,没有机缘根本不能发现。还有一片更靠近阿尔泰山脉,入口通道更为恶劣,顾剑曾发现过有金银矿脉,但无法再深入。最后一片,就是瓦图村这里,虽然它的入口处也是险阻重重,但还是有规律可循的。
丹嗤大战后,铁达尔王部活下来的精壮男子,不是都被其他部族掳去做了奴隶,就是做了只有生死没有荣耀的雇佣兵。而部中老弱妇孺四处流浪,难有生存之地,境遇极其悲惨。
顾剑在顾如晦的书轴里知晓,当年他与铁达尔王、萨满大祭司古通斯特,虽不同族人,各有所持,但心性中却有惺惺相惜。他们在战场上兵戎相见过,也为部族和边境之事礼尚往来过,维持着微妙的平衡,曾为西境带来过一段和平繁荣。
顾如晦,铁达尔王,大祭司,如果抛开家国,他们是彼此欣赏信服的朋友。当然,这也是后来高于明诬陷顾如晦的一桩罪责。
顾剑一人去找了古通斯特大祭司,想带那些流离失所的苦难之人,来这个可以休养生息的地方。在草原部落里萨满大祭司是如神祇一般的存在,他独立于草原强权和武力之外。他只侍奉天神和草原最强的王者,每一任雄主只有得到他的侍奉,才算是得到了神的加冕。
顾剑带着万石,古通斯特一眼就认出了来,当他射出九珠连环时他们成了朋友。他向大祭司坦诚了利用小枫的事,大祭司只说:“那是草原苍狼铁达尔王的一战,玛尔其玛只是被风吹落在战场的一片红叶。”玛尔其玛是大祭司给小枫起得名字。
顾剑帮助大祭司找寻救助王部的余民,护送到这片绿洲安定下来。为他们提供物资生活上的补给,特别是在冬季。后来,他去了上京,资助之事就托付给了林东成。
几年下来这里已经是一个不小的村落,大祭司起名瓦图,丹嗤语的意思是新生。
顾剑回到卡纳斯,第一次去瓦图村,看望古通斯特大祭司,就得知小枫回到了西州,李承鄞大军压境,一场大战在即。
西州新王曲天泽,请古通斯特大祭司去他的军中为大战占卜祈福,还有想依仗萨满神奇的治疗术。顾剑治疗箭伤的秘药就是大祭司给林东成的。顾剑和大祭司一起去了西州的大营,既然逃不过命运,他还是要守护她。
巨野之上,两军对垒,又一次历史重演。 在巨野的一方,另有一支队伍。旷野的风,猎猎地吹扬起卢远霆和林东成红色的战袍。他们望着前方豊朝和西州大军布开的军阵,望着黑压压里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沉默无语。
他们是在想要为谁而战吗?
为国,为王,为乱世纷争。
未了,一个历经命运挫磨的少女,将自己献祭给这场异族不共的血战,消弭了一场生灵涂炭。
曲天泽抱着小枫尚有温热的身体,悲恸万分地走回他的队伍,下令撤军。他是西州的新王,热血的男儿,他的祖辈也曾是大漠里彪悍骁勇的部族,他的血液里依然流着不灭的斗志。他想报家破人亡的仇,他想血西州多年被羁縻任人鱼肉的耻。他想不到,最后还是葬送了最心爱的妹妹。
古通斯特大祭司向曲天泽走去,望着他发出如同神祗的宣告:“我会送她回赤仁山!”
曲天泽心中更是悲凉:“是该让小枫回到阿翁阿娘的身边了!”赤仁山是每一个丹嗤人魂归的祖地。
一个灰影从痛苦失神的曲天泽手中抱起小枫,和古通斯特大祭司一起走远。
小枫弯刀刎颈的一瞬,顾剑已经又死了一次,多少次的万箭穿心也抵不过那一刻的痛绝,他心口的伤全部迸裂。那时他不能站出来,他不能冲上去,不能毁了小枫用命换来的和平。只能等这最后的相拥,要随她同去。
和大祭司刚进到帐中,一蓬鲜血就从顾剑口中喷溅而出,抱着小枫一起倒了下来。等在帐里的卢远霆大惊失色,一把扶住了他们。
他看到顾剑眼中溢血,是死寂一片。
他看到小枫玉颈血洇,是一片死寂。
此情此景让卢远霆震动怆然,他相信了人与人的缘分是有夙世羁绊的,是可同生共死的。
“她中过毒!”卢远霆的手来回搭在小枫的腕脉和颈脉上,突然问道顾剑。
这句话如同一点星火,让坠入黑暗的顾剑忽然看到了微光,他脑中闪现出那次中毒解毒的情景:“她中过血荆的毒,我用真气推宫过血为她解的毒。”
卢远霆接道:“那就是了,血荆之毒是让中毒者先腹痛吐血,再血行滞缓致昏迷,最后衰竭而亡,歹毒之极。自古是深宫里的鬼魅手段。她的血里应是还有些许残毒,让她的血行要比常人缓些,而且刚才有人封了她孔最、隐白、神门三穴,用的是你衍息的手法。”
此时,顾剑脑中又闪过裴照的脸。“她似乎还有一线生机!”这不确定的希望,卢远霆还是说了出来,他想用这希望拉住又一次生死边缘的顾剑。
这时古通斯特大祭司也为小枫颈间的伤,敷上了萨满密制的草药。他握起小枫的手用丹嗤语对顾剑说:“腾格里,会护佑铁达尔王的小公主!”
前尘往事的因果,撕碎了刚才的绝望。
顾剑心神回转心火又燃,他要带小枫去卡纳斯,无论有望无望,不管是生是死。
她死,他与她一起长眠。
她生,他守她天荒地老。
卡纳斯,残阳如血。
卡纳斯湖畔,满坡的红叶树林里隐着一间木屋。
屋外,古通思特大祭司口中呓语低吟着萨满的神曲,双手举起晃动着腕间的铜铃,一声一声拍打着神鼓,绕着篝火一圈一圈缓缓舞动。山谷间回荡着变幻莫测,简朴粗犷而又充满野性的音响。
屋里,顾剑左掌抵在小枫胸前的膻中穴,向她渡着丹田里的真气,源源不断。他的右腕与她的右腕交覆,一支纤白的鹅毛管连着他和她的血脉,缓缓流淌。
缥缈浩远的古老梵唱,以爱之名的深情召唤,如波涛汹涌澎湃,如潮汐起起落落。
七天七夜,顾剑的气血交融和萨满大祭司的神祈密语。
一个治愈躯体,一个召唤灵魂。
没有躯体,如何安放她想要被救赎的灵魂。
没有灵魂,如何滋养她应该被珍爱的躯体。
顾剑背后已是血迹斑斑,胸前更是殷红一片。汗水渗出又蒸腾成白雾,缭绕在他的头顶,脸上已无半点血色,凹陷的双眼紧闭。
此刻顾剑只有一个意念。他要活,他要小枫活。这恐怕是他自家族覆灭之后,第一次有这么强烈的求生欲望。他绝不会放弃,他已放弃了太多太多。
顾剑记起那夜,漫天里飞驰的箭雨和四溅的血光,心中到现在还有一种畅快。
那是他为深爱的女人肆意燃放的一场烟火。
他想告诉她,有人可以这样爱着她,不求任何。
他想照亮她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