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剑用枕被把小枫的头托高,一勺一勺小心翼翼地喂她蜜水,这是今日新采的野蜂蜜,他尝过是椴树的花香。现在正值四月,卡纳斯的百花开得繁盛,正是蜂子们最忙碌的时刻,嗡嗡飞舞酝酿甜蜜。
蜜水点点沁在小枫的口中,湿润着她干裂的嘴唇,顾剑看到她的唇色里泛出了一丝微红。虽然她还在昏睡,但气息已经渐渐平稳了,他的心也跟着渐渐平静了。
大祭司暂回瓦图了,小枫现在的情况他需要熬制新的药,还要为顾剑再做些伤药。他知道顾剑是用了一身的热血,才渡了小枫重回人世。他们从死亡中挣脱已拼尽了全力,需要好好的修养。
晚霞映在卡纳斯湖上,波光潋滟里是绚彩纷呈,岸坡层林叠翠,掩于其中的桦木屋楼,袅袅升着缕缕白烟,这是人间最美的岁月静好,是顾剑的一生所求。
夕阳一拢漫洒,炊烟几许轻袅。
山河远阔,他的人间烟火里终于有了她。
顾剑整个人浸在漫漫的热水中,雾气氤氲热力蒸熏,抚慰了他身体的痛楚和困累,而此刻在楼上房中睡着的女子,让他枯竭空乏的内心注入了真正的生机,慢慢地重新舒展。
他在水中运气调息,丹田里的真元如涓流汇聚,行经奇经八脉。这是他被救活后,第一次自己用衍息疗伤,之前都是卢远霆帮他。
他开始爱惜自己,他不能让自己再倒下,因为还有人需要他来守护,还有前路需要他去开辟。既然死亡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那就从现在开始好好的活。
顾剑换了一袭浅烟青色的长衫,银环拢着半干的鸦发,清朗俊逸之极。他眼中精光微芒,眉间疏朗温润,往日的悒怅之色尽褪。
他用湿热的巾帕,细致地为小枫擦拭着血污。从额上到颈间,从黛眉到樱唇,温柔虔诚如微风轻抚涓水细流,一点一点拂去洗净,这世间最美的红叶被沾染的尘埃。
这一刻,顾剑所有的苦,所有的痛,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无奈,所有的孤独,所有的悔恨......也统统被拂去洗净。
每夜守在小枫的床边,只有听着她低浅的呼吸声,在寂静中绵延起伏,顾剑才能入睡才能有梦,这气息是他的镇魂歌,是他的安眠曲。
他在梦中想了很多,想了很远。
在卡纳斯外二里多的一个道口,林东成已经等了两个多时辰。
顾剑和大祭司带小枫回卡纳斯疗伤,林东成知道这里是顾剑唯一眷恋的净土,他从来没有进去过。他和卢远霆两人一直在外面等了六天,没有接到顾剑的任何消息。
对他们来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卢远霆先回驭风团大营了,他留在离这里最近的一个驭风憩站,继续等候。
终于,在前两天林东成接到顾剑的飞鸽传书。书信上别无他言,是一张长长的清单,大大小小罗列了数十件。
每一样东西,顾剑都有具体的要求,里面是衣食住行,是吃穿用度,更是事无巨细。
这些东西虽繁杂,但对于驭风团的大执事来说倒也不难,他们和西境的大小商铺货行打了多年的交道。
只是林东成不放心别人,都是自己亲自去采买的,他花了最短的时间准备好了顾剑需要的一切。
今天,林东成载着装得满满的大车,一早就来这里等候。正是这一大车东西,才让他焦躁了好多天的心踏实了下来。
他最怕顾剑一无所求,无求即无望。
林东成对顾剑从来是有求必应的,也从不问为什么。
到了晌午,吃了饭的林东成被这春日暖阳晒得泛起了困意,正准备靠着车栏打个盹。就听到有马蹄声传来,可并不是他等候的那个方向而是身后,他回首看到了风尘仆仆的卢远霆。
林东成接到顾剑的信,立刻就给卢远霆发飞鸽传书报了平安。虽然那天,卢远霆给了顾剑希望,还教了他从藏密僧人那学到的一种渡血的法子,但他也最知道这一线生机里的千难万阻。所以他接到林东成的信,立刻五百里奔驰而来。
日头西移,未时刚至,林东成和卢远霆看到了顾剑。
他抬着一张用木头和皮褥子做成的小软床,床的两头都用粗绳绑住,一头担在自己的肩上,另一头担在云骓的背上。
一人一马配合默契,顾剑每一步都走的很稳很慢,生怕颠簸到仍在昏睡的女子,林东成和卢远霆却都从他的步伐里看出了依依不舍。
二人赶紧上前帮顾剑把床抬到备好的马车上,薄被裹着的女子虽然气息平稳,但还是羸弱得让人心疼。
他们曾经亲眼见到,她纤纤身姿里蕴藏的凛然和坚强,震慑过万军,力挽过狂澜。
“远霆哥,东哥,谢谢你们!”顾剑单膝跪地向这两位陪了他风雨一路的兄长,重重一揖。
“少帅,你这是干什么?”林东成一把托住顾剑手,忙要拉他起来。
卢远霆刚把马车的帘子放下,正为他俩心疼,看到顾剑这般赶紧俯身下来:“你和我们见什么外啊?”
“二位兄长,请听我把话说完!”这两人是顾剑在这世间最亲的人,虽无血缘但顾剑与他们早是同身共命,同气连枝。自己的一场生死耗了他们多少心力,顾剑是清楚的:“我能与万箭之中活了下来,是众位哥哥们舍了身家性命的。我这条命已不是我一个人的,此生我绝不会辜负你们为我续的这一程。”
这是卢远霆和林东成第一次听顾剑说这样的话,无论是这次救他回来,还是此前的这么多年。他们明白顾剑的经历和背负,让他一直深藏自己的情感,对任何人都不能不敢表露,越是重要的他越是怕失去。如今他这样袒露心声,卢远霆和林东成极为动容,不再谦让,安静听他说话。
“小枫活了下来,也是得你们的帮助!”顾剑又是重重一揖。“这些时日我已经释怀了前尘往事,重活的一世只为向前!请你们放心。”顾剑知道他们担心自己消沉徘徊于过往。
“驭风团是我的前路,和你们一起的前路,我会一往而之!”顾剑看着卢远霆,眼中湛然,坚定地复他当年代父对自己的期冀,也是对他们的千金一诺。
“只请二位兄长给我一段时日,将小枫安顿好再回驭风团,此生我要护她周全!”这次顾剑双膝着地叩于尘埃,他需要兄长们的应允。
顾氏冤案昭雪,卢远霆因奔忙于顾剑的生死还未及细思。背负多年的恨怨愤懑一下子消融,内心的真实是空乏大于喜悦,因为这也意味着要与过往的自己告别。这份轻亦是重,是一个男人半世的倥偬与伶俜,是他们泯于岁月的年华。
卢远霆懂顾剑也担他这份尊重:“这一生是既新生,为兄只有一愿,就是你要为自己而活,和什么人,为什么事,都要是你自己的选择。如果枷锁已去往事能酬,我们应得是自由,于你于我于大家,都一样!”
“驭风团是我们共同选择的前路,它不应是你一个人的背负。它的基石里有你十六岁一人搏命荡平魔鬼城,收编的第一支队伍。有你多年大漠孤身探险,开辟的新道和寻得的矿源。它是你的荣耀,是你为我们开辟的希望!进退,你都可无愧!”
卢远霆年少时天资纵横,有日月之辉。性情是跳脱飞扬的,也是骄傲的。当年被父亲送入顾如晦麾下,是希望他能好好历练。顾如晦以身践行,拓宽了卢远霆的心胸与视野,让他的人生格局有了开阖。这些年他虽投身顾氏冤案的复反,但他是以铸今时之剑斩往日之冤,放眼的是将来,从未沉沦过往的深渊。
在旁一直未语的林东成,只在卢远霆说完后接了一句:“照顾好小枫,照顾好自己!我们一直都在。”
“谢兄长,我送小枫去瓦图村,你们等我!”顾剑抬头,眼中有泪,他知道自己从不孤单,他有知己有家人。
卢远霆知道顾剑一时是回不了驭风团的,虽心有不忍还是正声说了一句:“明年十月,西境各国三年一度的边贸谈判是在大月国。”
“远霆哥,到时我一定会回来的!”顾剑懂得卢远霆的用心,万事有了期限,才会有进退的尺度。
看着顾剑远去的身影,卢远霆长长地叹了口气,对林东成感慨道:“东成,你说这情爱到底是有多大的力量,能让他一次又一次的投身而去!”卢远霆嘴上似有不解,但心里却又为如今顾剑身上这一份跃然而出的鲜活,感到深深地欣喜。
心绪的触动不知怎地让他想起了,自己十五年前退掉的那一桩姻缘,眉间不禁轻轻一蹙。不过转瞬,没等林东成回答,他已展眉洒脱地笑道:“还是太年轻啊!走走我们喝酒去!”
林东成煞有介事地接道:“卢先生今年也才三十六岁,应是春秋正盛!”
卢远霆大笑道:“好!春秋正盛,你也与我一样,春秋正盛!哈哈,今日我们一醉方休!”
二人策马,迎着春光暖阳,奔向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