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下着雨,裴照目光空远。他抬手将一张字条引上了烛火,平静地看它燃尽。掉落在桌上枯黑蜷缩的纸骸上,似乎还能看到墨痕里有个风字。他轻轻一碾,灰烬碎了散了。
第二日,裴照告假。这是他从西境回来,入宫当值三年来的第一次,也是他十七年来第一次没有在卯时起床练功。他累了,他想好好睡一觉,把一切都放掉。
晨钟暮鼓无时休。
亲勋翊卫旅帅萧山,掌分察六街徼巡。
辰时,斜雨冷风,萧山坐于车架前在城中巡查。前月他在追捕刺杀皇上、劫持太子妃的刺客时英勇负伤。不及伤愈即回岗当值,上司体恤让他以车代马巡城。
巡及外城西门金光门,已是晌午,雨势愈发的大,他和车马行到城门下暂避。
萧山拍了拍身上的雨水,又仰头看了看天,对为他驾车的人道:“这雨到晚恐是停不了,夫人昨天去娘家赴宴,你等下......”
萧山话还未说完,门监校尉王大雷正从城楼下来看到了他,快步上前一把搂住他的肩朗声笑道:“老萧啊,好些时日没见着了,你这伤大好了,都出来巡查啦……”
萧山也笑道:“整日在家歇着,无伤的都要锈出伤了,还是每天出来松动松动,才好得快呐!”
“下雨天留客天,可巧今天中午和兄弟们一起吃羊汤火锅,你来正好,走......”王大雷拉着萧山就要往楼上去,萧山脚下稍顿了顿,回头对驾车的下属道:“这也好,你先去接夫人吧,等下让王校尉送我回翊卫府......”
“要接嫂子去啊,那快去吧!回头我也要去翊卫府办事,我们一起!”王大雷大手一挥,门下的几个士兵快快地让出了道,放了马车过去,他们知道这萧旅帅是王校尉的老兄弟,生死的交情,不敢怠慢。
车出城门,王大雷和萧山相拥着上了城楼,一路言欢气氛热络,进屋羊汤火锅已经沸腾,两人大快朵颐吃得大汗淋漓。
雨中,车马不疾不徐行出了城外,一路向北远去。
上京城外二十里,天禹山脚下的一密林处,两个身着劲装后背长弓的汉子,立在树上在远眺,焦急地等待着什么。
一辆马车驶入了四下无人的林子,二人立刻翻身下了树,冲了上去。其中一人发出几声鸟鸣,又有一个身着翊卫装束的男子从后面跟了上来。几人动作利索得把马车上一个昏睡着的人,抬到了另一辆更大的马车上安顿好。穿翊卫装束的男子立刻赶了无人的马车,快速离去。
这几人一番动作配合默契,没有半句言语。林东成已经换去翊卫的装束,朝他们深深看了一眼低声问道:“刚才是福平吧!”
这时,两位名劲装男子才紧紧握住林东成的臂弯,双眼印红压低声音喊道:“东哥!”他们正是豹韬卫的骑曹参军刘承明和兵曹参军李贵平。
李贵平抹了一下眼睛不知是擦雨水还是泪水,说道:“是福平,今年十八了!”林东成叹了口气,略有责备地说:“不应该把他牵连进来!他还小!”
“不小了,当年突施一战少帅还不到这个年岁!”李贵平看着马车的帘子,慨然道:“我们从西境到上京来的每一天都是赚到的,东哥莫说这些!”
“是啊,东哥莫说。没有少帅和你们,哪有我们的今天!”刘承敏拍了拍林东成的肩头,又道:“你们快走吧,我们隐在暗处沿途护送,老六和猛子在出京的承关道接应你们!”
“你们这样风险太大!”林东成心有担忧。“东哥,上京戍卫将士休沐时,常有雨猎习好,今日这个时机正好,我们都安排妥当,你不要担心,快走!”
林东成知道他们早已决意,便不再耽搁,立刻驾车赶路。这一路上,他们跟随相护,直到林东成与朱老六会合时,传来几声鸟鸣后就再也没有看到过他们的人。
这一程,又押上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
出了上京城,林东成凭着驭风团在豊朝的水路商道,一路畅行赶往柏枧山。
卢远霆已经先行一步,行踪更为隐秘。如果不是因为顾剑,卢远霆是绝对不会再踏入豊朝境内半步。当年他的死是欺君之罪,家族根深庞大,他可以放弃自己,但绝不能牵连家人。
顾剑每日坐在屋外的银杏树下,不着一言,从清晨到黄昏。卢远霆一直在柏枧山,守着顾剑养伤,如同十一年前。
那时是一个因夫子离世高烧不醒的孩子,现在是为爱执狂情伤难愈的男子。卢远霆知道顾剑的二十二年,已是别人的几生几世,他需要有人要守着护着。
卢远霆早晚为顾剑查伤换药,运功调息。 可是情伤难疗,要有心药才行,他只能医这血肉之躯的伤。其实,他还是无能为力的。顾剑现在身上的外伤,被林东成留下的萨满秘药医好了八九成,可这余下的一二成是伤口久久不能愈合,结痂了又溃破,周而复始,而顾剑自己根本不在意。
卢远霆是一个久战沙场的人,受伤无数。 特别是几近死亡的那一次,他全凭着一股强烈的求生意志,闯过了鬼门关。所以他知道这种对世事留念的力量有多强大,但是顾剑现在没有。
卢远霆知道顾剑心中的空乏,不仅是现在,亦是一直以来。他这么多年背负了太多别人,没有自己,所有的都是被压抑的。卢远霆当年的死遁,是自己的选择,后面更有父兄的支持。可顾剑当初还是个孩子,根本无从选择,无有选择,就被命运的洪流裹挟至今。
卢远霆能懂这人世沧桑,但自己未曾用情所以不懂顾剑的情伤。他无法慰藉,只能等待。
山中清风,林间鸟鸣,晨雾夕阳,一如当年,不曾改变。
顾剑在这柏枧山,心中却是恍惚的,好像自己未曾离开过,又像未曾来到过。他心里总有悲伤,那些他所挚爱的都不在。
他知道,那晚自己是带着孤勇去的。因为无法再看小枫那样痛苦下去,也无法再让自己这样痛苦下去。
爱是什么?他不知道。
如果救赎也算,他可以倾尽所有。他知道自己心里的痛不是不可得,而是看到她的不幸福,守她无用护她也无用,她有她的泥沼在沉陷,自己和李承鄞都是推手。
在柏枧山的小楼中醒来,顾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夫子,他以为还是夫子握着他的手睡去的那天,他以为一切都还没开始。
当他看到自己伤痕累累,才想起万箭穿心,他记得小枫朝他跑来,记得自己对她笑。那一刻,这么多年的愧疚开始散去,自己正是小枫痛苦的根源,终于可以消散了。
“真的可以消散吗?赎罪和宽恕,其实都没有意义。不是吗?所有的都无法重来。”
“在这树下,夫子等着我与他上晨课,可是我又能与他讲什么?”
顾剑醒来后一直在想这些,却没有了愤怒和怨怼,是终于接受了这就是人生吗?
他昏昏然无所知,他茫茫然似知晓,夫子留给他的那卷书轴上除了一抹绯红,其余的好像还是空白。
回到柏枧山已经快二十多天,山中落过三场飞雨,刮过两次大风,飘过一场小雪,满过一次月圆,还送来过一封书信和一简诏书。
这些山间风月,不知有没有落在顾剑的眼里,但这书信与诏书已经压在卢远霆手中三天,他在犹豫。但再三犹豫之后,卢远霆还是把它们交给了顾剑。
天色渐暗,顾剑从银杏树下回到屋中,往常这时卢远霆肯定是要送上一碗汤药的。可今天屋中空无一人,桌上放着一纸白笺和一卷黄轴。
顾剑依着烛光,先看了黄轴,展开是豊朝的皇诏,上有猩红的玉玺大印。上书,顾氏灭门惨案,原是被奸佞歪曲事实,刻意栽赃嫁祸,多年来皇帝被蒙蔽诓骗,今多方查证奸党均已伏法。 顾氏得以昭雪,顾如晦被封忠国公,赐葬忠孝陵。
顾剑握着诏书的手很平静,脸上也很平静甚至还带着些许倦慵,好像刚看了一本乏味的书。多少家族,多少朝臣,多少平民,就是这样倾覆于这明黄黄的皇权反复之中,无有意义。
他知道那些冤死的亡魂已经被彻底得推入了历史的尘埃。而活着的人是否就此冲破牢笼,走向新生了,一切还未可知?至少自己还没有。
他卷好黄轴,似乎也卷起了过往,然后放下。他再拿起白笺打开,里面有一个布袋好似看过,再拿出一截时他已经认了出来。是夫子留给义父的,上面是陈征二字,下面又多了二字,是顾衍,由陈征亲笔所写。
顾剑的手有点微颤,掌心温热。
取出了布袋里的东西,是一截玉钢的刀尖,三尖两刃,这是西境陌刀的,他再熟悉不过了。
是怎样惨烈的战况才能砍崩这无坚不摧的陌刀刀尖?这里面又包含了一个豊朝军人怎样的护国斗志?顾剑觉得背上和胸口上的伤似针锥,他想起了那日陈征的久久摩挲。
信笺里还有一封信,信上书:“衍儿,这十多年,为父是对不起你的。我们这一代人的事情都结束了,我走了。从今以后你应该去做你想做的事,为自己而活!”
顾剑闭起了眼睛,夫子、父亲、义父似乎就在的身边,和他相拥,然后远去,没有告别。这是顾剑第一次这么平静地看他们来去,没有悲怆没有不舍,顾剑知道他们永远都在自己的骨里,血里。
“真正的男儿本色,如一柄陌刀,可守护,可开辟,夫子,顾帅,陈将军他们守住的国门,还要有人永远的守下去。”
“你还有你要开辟的,你还会有你要守护的!”顾剑听到卢远霆的声音里是沧桑通透,睁开的眼睛里似乎又燃动着什么!
不日,顾剑为夫子和父母兄长拾骨,将他们一起带回西境,埋葬在卡纳斯,那是他的家,他们的家。
从此他的路在前方。
回到卡纳斯,顾剑在卡纳斯湖畔的坡地上为自己重新建造了一座木屋,隐在一片枫树林中,他开始慢慢康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