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走的一路,厄图思绪翻涌。他少年成名于草原,十几年戎马生涯几乎无败绩,壮年已是突施七部中最强部落的大酋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虎师统领,今天这一战绝对是他征战史上最耻辱的一笔。
副将清点伤亡,呈战事详报,厄图一人细细复盘整个战况。一轮突袭,快、准。目标明确,只讨事主。二轮伏击,稳、狠。攻守兼备,横扫千军。三轮交锋,勇、控。万夫莫当,雷霆震慑。厄图发现除颉利发及亲卫八十人是夜袭时当场格杀,其余死伤者均是明枪明箭的对战。
两军对阵不以多寡论胜负,这一役从开始到结束,整个战局皆掌控在这十八人的西境军手中。骁将精兵,以一当百当千。
厄图开始重新审视豊朝真正的军事实力,这为日后缔结更紧密的战略关系埋下了契机,最后甚至改变了整个漠北的政治和军事格局。
众人退到后面的密林,安顿下来疗伤休养,裴照不担心虎师会卷土重来。厄图虽败,但看得出他作为一个草原枭雄,一个军中统帅,最基本的尊严还是有的,这一点日后不可小觑。
现下,裴照担心的是顾剑,他已经昏迷了两天。裴照仔细检查过他的伤势,极重却又极奇,几处外伤放在一般人恐已死了好几回,幸在他对奇经八脉了若指掌,点穴手法又精奇,才及时封住穴位护好了经脉。
裴照想到当时腿上的大脉中箭,顾剑竟然能在力敌千军的时刻分心为自己急救,这才两天休养竟好了三分。裴照知道武学和医学是相同的,顶尖的武林高手也是一流的医者,顾剑早已能融通互用。
奇的是,他探到顾剑竟然好似有两道脉象,一脉来往艰涩,是有亏折,这一战他抵死相搏,终是损耗不少元气;一脉沉潜绵延如细水涓流,时有时无很难察觉,裴照也不敢确定,不知是好是坏。
任何一个武学高手,每一层功力的突破靠得都是自身生命潜能的激发,是置死地而后生的边缘绝境,是毫厘之差是机缘巧合,难以预测。
这两天林东成一直守在顾剑身边,每半个时辰给他喂些水,帮他换药清理伤口。这个看似粗放的汉子,样样事都做得细致入微,就像照顾自己的幼弟。有时还看着顾剑的脸怔怔地出神,若有所思。
第三天晚上,众人的伤势都稳定了,精力也恢复了六七成。顾剑还没有醒,但脉象已经平稳,内力慢慢充盈起来,应该是无碍了。
大家围坐在一堆篝火前,金色的火光在寒夜里显得特别温暖,火上烤着些野兔野鸟,油脂滴落的噼啪声,让人口舌生津的肉香,三三两两的说笑,恰是一派人间烟火喜乐平常的景象。
谁能想到这一群男人,曾经历过一场何等惨烈的厮杀。火光映照在他们脸上明灭斑驳,勾出淡淡的光晕,裴照觉得这每一个质朴赤诚的男儿,平凡又不平凡,他们才是豊朝真正的脊梁,家国的荣耀。
裴照想起父亲说过一句话:“一个国家是否能恒久强大,要看它如何对待最底层的百姓和最耀眼的英雄,渺小与伟大皆是盛世春秋。”
当时他还年幼,懵懂地回道:“父亲,照儿现在还不能完全明白这句话,但我觉得父亲说的是对的!”
父亲当时神色极其肃穆地说:“这是为父一位故友说的,望你牢牢记住!”他没有说那故友的名字,但裴照能感觉到父亲对这位故友,铭诸肺腑的钦佩和缅怀。
战场凶险,比战场更凶险的是人心。这几日裴照看似静心疗伤,实则思虑甚重。如果他们战死,留世的是一场壮怀激烈,可活下终究还是要继续面对人间的魑魅魍魉。
林东成一早看出裴照的忧虑,自己也思忖了好几日,他捡起脚边的几根枯枝啪地折成两段,投到前面的火堆里,火势顺势扬起又旺了几分,开口道:“裴校尉,这一战我等了却了告慰老兵叔爷们冤魂的心愿,作为军人此生打过这样的阵仗,也绝无遗憾。”
裴照看着林东成黑黢黢的眼睛里映着火光耀动,这个男人沧桑里带着旷达,虽然没有读过书但话里总有一种大道至简的力量,他愿意听。
“出营那个一刻,我们就只当自己死了。现在大家活下了,就要想活下去的路。”说到这里林东成起身整了衣服,跨前一步单膝跪地,正声对裴照说得:“裴校尉,林东成要领这擅兴律第一条,擅发兵的罪责。”
裴照心中喟然,立刻上前要扶起他:“东哥,千万不可!”
林东成压下了裴照的手,缓声道:“裴兄弟,莫急先听我说。时下形势,这次擅发兵正如你前说的,必是死罪和株连。这罪责须有人顶有人消,我和仇猛、蔡沛、霍参、霍商、朱老六商量过了,还请你回营上报,我领头带五人,擅自阻击突施虎师,你亲领兵追捕,到时我等已偷袭斩杀颉利法,后不敌虎师当场毙命。”
“东哥,怎么能这样,要杀要剐,大家一起抗......”秦臻急的跳了起来,一把抓住林东成的胳膊。
“老六你怎么不和我说,不当我是陌刀队的人啊,东哥你不能撇下我......”壮得像头牛的王大雷捉住朱老六的衣领,话未说完眼泪已经迸了出来。
陌刀队的刘承明、李贵平、萧山已经一起跪在了裴照的跟前,争喊道:“裴校尉,你别听东哥的,报我们的名字,报我们的名字......”
“东哥,你是看不起我们弓箭队,我等也都是不怕死的......”弓箭手涂小鱼、冯志义、管松、吴安、邱胜明一拥都围了过来。
“你们都不准乱来,东哥你起来。这罪绝不能让你们扛!即便报你们殒命,现下结盟时节,恐还要你们担叛国之罪,太屈煞你们了!何况报了身死,你们日后就是豊朝不存在的人了,此生只能活在暗处......”裴照心中的愤懑如火烧灼,愧疚梗喉声音添了几分沙哑。
“我带他们走!”这话音温厚而坚定,落地便是一句承诺,从此以后护他们周全。
大家停了争论寻声望去,见顾剑已站在了裴照的身后,脸色还略有些苍白,但眼神湛然如月映星辉。
“裴照,东哥他们我来安顿,你放心。其他兄弟你来护好,生死与共,一个都不能少!”
一腔热血,一场生死,彼此见证。这十八人,在往后的岁月里,虽各有天涯,但他们永远是彼此的映照。
去留已定,无论将来如何,这一夜众人倒是睡得到香甜,鼾声此起彼伏。漠北的寒夜如刀蚀骨,下半夜取暖的火头渐弱,恐大家冻着,裴照去伐了些枯枝,把四围的篝火加足,火光起热气腾,他已没有了睡意。
望着耀动的火苗裴照出了神,竟没有注意到顾剑坐在了他身边,直到他听见。
“你曾问我为什么来?这个问题只有活下来才能答你。”
“边境戍守。戍为先,从人持戈战力张弛,征四野臣服。守为重,依势斡旋博弈制衡,方运筹帷幄。邦交盟约,以利双赢,突施应该是豊朝可控之尖刀,合纵制衡漠北,锋刃应由执柄者锤打,可它只想做豢养的恶狼,以谋后攻。”
“这次老兵的事,是偶然也非偶然,突施内有派系之争,外有他国勾连,结盟恐各有所执,二十七条人命是无辜做了颉利法背后势力的火引,这血仇里有国祸。我必须来!我知道你也会来!”
“将军百战,是为止战!”
这是裴照第一次也是唯一次听顾剑论军国之事。孤云随杀气,九珠射连环。他是侠,是将帅,是股肱臣,是自己想成为的人。
“外族环伺,边境无小事。蠢蠢欲动的野心,盘根错节的利益,无一不是国祸的源头。”
“我想过进退,为的是只进不退。唯一担心的是怎么让他们,活下来,活下去。你来,让我能一往无前。”
“所有将门荣耀,都是万骨铺陈,我不能辜负他们!”
......
多年以后,裴照依然记得这一次夜话,有许多是他盘亘于心却从未对谁说出过的,甚至是父兄。裴照在家中行四,上有二兄一姐,大哥裴鸿早年战死沙场,二哥裴淳常年戍守安东。且二位兄长都大他十多岁,待裴照父爱大于兄弟情。
他和顾剑在此刻是一对年纪相仿的将门兄弟,一样的年少热血,一样的天资纵横,一起阵上杀敌,一起峥嵘初起,他能听懂他大义里的平常,他能看懂他克己下的激流,他们有多少山河要照拂,有多少天涯要闯荡……
黎明已至,晨光熹微,众人整装如初,裴照立马驻足,目送顾剑七人,绝尘远去,隐入朝晖。
从此之后,他再没有看过那把古朴的长弓,再也没有看过顾剑射箭。
日后再见,顾剑白衣清辉,长剑佩身,逸然出尘中依然带着几分孤寞。
这一战,能够改变什么? 往后余生,命运一一回答了他们。 孤勇之后,世界尽在眼前!
裴照一行回碎卜戍,团中一如往常,高显那边似乎并没有得到任何消息。三日后,裴照写军报上呈此事,他知道父亲此时应该已经收到了他的信。裴照对于这后面的处置,倒不甚在意,剩下的一切都由他抗。
每日团里该巡防就巡防,该操练就操练,一切静待其变。
安东大营,骁骑大将军裴况手握一封家书,纸上仅仅四字,居中一硕大的“裴”字,骨力遒劲而气概凛然,后一落款“不孝儿”。裴况一夜未眠,虎目带威精光内敛,眼角沟壑浸染风霜,他知道这一天迟早是要来的。
裴况一生历经沙场生死、深涉庙堂诡谲,看过多少故人终场,可堪破自己的落幕才是他这五十年戎装生涯的最后一役。
军报上呈后,到了第五天的晌午,才有一个安护府的亲兵送来一纸罚令。“碎卜团御侮校尉裴照,御下不严,疏于管制,罚没军饷一年,遣去千叶戍守戍一年。”这个小兵含含糊糊的念了一遍,就把罚令送到裴照手上,带着这讨好的谄笑道:“辛苦,裴校尉!”也不敢多言,就急急地走了。
众人簇拥着过来,秦臻把罚令翻了两三遍,里里外外就三十来个字,其他人的名字半个都没有,要不是上面盖着大将军的军印,还真看不出这是哪一门子的罚令!
不过大家知道,事情自此算是尘埃落定,劫难已消。
千叶戍是比碎卜戍再远三百里的一个小戍馆,拢共也就十个人,都是老弱病残,平素里根本没人过问。裴照在这里倒是清净,每日里读书练功,研习顾剑教他的点穴门法,一年里武功精进了不少。
一年罚满,裴照圣召回京,殿前亲点,破格连升二级,封昭武校尉,正六品,奉旨再入安西军,领兵八百。
同年末,东境安护府骁骑大将军裴况,交出安东军权,挂印卸甲,二子裴淳调入龙武军任殿前左护军,从此裴氏一族彻底退出了东境军事的权力中心。
那时,裴照尚不知裴家退的这一步,日后能不能再走回来。但裴照知晓自己人虽在安西,却已真正踏上了豊朝的政治舞台,同时也将被卷入了这皇权更迭逆流暗涌的漩涡。可他不后悔。
三年后,因缘际会。
起谋局,掀风云,得大势,见离殇,各有所得,同缚枷锁。
一归上京,入朝局,步步建瓴。 一堕深渊,命半陨,永失所爱。
又三年,夙怨交割。
破诡谲,翻暗流,凌绝顶,坠前尘,生死舍断,彼此救赎。
一庙堂高,极人臣,共守皇权。 一山河远,弃过往,梦回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