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虎师在一边后撤一边重整队形,顾剑知道真正的正面交锋就要开始了,这才是最后一战。他回首,眼神深湛,向裴照他们笑了一笑,是在请退,是在告别。
在暗黑的尘际中,这个直而不肆光而不耀的少年,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裴照心中的悲怆奔流而出,知道顾剑是抱着必死的决绝去的。此刻,他们任何一个人出来,都会拖累了他。不忍也要忍,不舍也要舍,他咬碎钢牙,绷紧所有的神经才让眼中的泪没有掉落,死死地压住了那些要冲出的战友。
手持陌刀,背挎长弓,腰挂箭壶,束整好戎装,顾剑身上的杀气竟然散了。眼底是静水流深,脚下如沧笙踏歌。
只见他扬手,一支鸣镝破风飞空,若秋声响遏行云,盘旋悠长如令似歌,是自领如山的军令,是为敌奏起的挽歌,回荡在天地之间。
鸣镝声落,又见一匹银色的战马穿过暗夜,四蹄翻腾,长鬃飞扬,它仰天嘶鸣气势雄浑,慷慨奔赴主人的召唤。
一人一骑,泠然驭风。
万里横行,去赴一场早就该去的约,一场属于豊朝骠骑大将军,顾如晦之子的护国之约。
飞矢风鸣镝,推兵血溅衣。
长驱五王国,大破九重围。
不过一刻,顾剑已与虎师的冲锋前队正面交锋了三个回合。突施重装骑阵的冲锋气势之威猛,犹如铺天盖地的巨浪,每一次都如山崩地裂。而顾剑骑单奔突与千军之中,攻是气冲霄汉所向披靡,守是坚不可摧的长堤。他坐下的云骓原是漠北野生汗血宝马的马王,是战力的最强加持。云骓一声嘶鸣,滚滚如惊雷,更是王者的号令,震慑得虎师的贺兰马,个个怯弱委顿,直在原地打转不敢上前。
厄图于阵中观战,三次五百骑的冲锋队阵,车轮攻势这一人单骑,最后竟然如泥牛入海,节节败退。他用兵老道,果断下令变换阵型,调千人弓箭手换于列前,布成三层箭阵,千支箭矢如长瀑飞天,向前阵扑去,完全不顾及那些尚未撤回的冲锋骑兵。
突施虎师之所以能称霸草原,是兵强马壮,更是统帅者的果决和狠绝,这狠不光是对敌人,更是对自己。厄图明白,赢是要付出代价的,入了虎师的兵自当是王部的死士。随箭势,虎师再次发起了冲锋,旷野回响着摧枯拉朽的喧腾。
此时,似乎已被死亡裹挟的顾剑,忽然想起了柏枧山,想起那里的飞云瀑长练当空,千晖峰月影松涛,曾经的四季晨昏,物走星移。一恍一惚,他好像看见了父亲披袍擐甲的身影,听到阿兄在喊他的名字,湮郁多年的思念如冰川消融,他仰望渺远的星空,泪光闪动,释然低语:“你们在,一直都在。”
天地仍含百战心,这一战不过是一场血色诗意的生死,每一句都是写给父兄的告慰!顾剑全力催动丹田内的真气,源源不断地升腾到每一个关节每一根发丝,双臂先大开,再隔空发力一阖,亡命奔突的铁骑,疾如雷电的飞箭,狂暴毁灭的杀阵,瞬息像是撞到了无坚不摧的钢盾巨障,一阵轰然巨响后,人马全坠,肝髓流野。
蛮族嗜血的疯狂,一轮消一轮涨,顾剑孤身纵横,是吞六合扫八荒的地狱修罗,是一怀揽尽天下风雨的人间战神,在一重一重惨烈的杀伐中拼尽所有。他全身的经脉不停地被极度的痛楚磨砺,潜能斗志与滞脉阻穴正在进行着一场生死边缘的激战,纵使冲破玄关涅磐重生,也是历了一次六道轮回。
这人间风雨,地狱煎熬,终是成全了顾剑。在第四轮箭雨如枯叶纷落的时候,他狂喷数口鲜血,四肢百骸似被雷电穿流,巨大的能量游走在这行将虚脱枯竭的身体中,撕扯吞噬,倾注交融,在极限的最后,竟让他的内力瞬间暴涨了至少五成。
这一役,是顾剑不念过往仇茧,不畏将来离殇的序曲,余音里有父兄的英魂,有至亲的护佑,还有一丝他尚未察觉到,隐于他经脉中更精纯更衍绵的力量。
就在此刻,有数条黑影从暗处窜出,如飞蛾扑火般的冲入了阵中,十七个人,当头的是裴照和林东成。
之前,裴照虽然拦住了他们没有上前,但他们也没听裴照的命令退走,一直蛰伏在不远处。战场上顾剑每一轮的冲杀,都是悲壮高亢的绝唱,他们看到不败的战志是如何超越了生死,看到一人即万军,铿锵前行。
他们震撼、感佩,更备受煎熬。这些热血的男儿,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战友一人死战。裴照几乎要握碎手中的枪杆,紧抿的嘴角渗出丝丝血痕。林东成虎目充满怒瞪几欲滴血,强忍之力让他的身体一直在颤抖。秦臻已是泪流满面,把头深深埋进了枯草......
林东成征战经验丰富,与边境游牧部族多年对抗,眼看着虎师三轮连攻的正面冲锋,都被顾剑一一压制溃散,他心忧敌将恐要变化战术,如果他们出了箭阵,那顾剑就绝无生机了。忧惊之火焚于心头,林东成急急朝裴照看去,而裴照也正看向他,他们心意相通。
“不过一死!”林东成怒吼跃起。
“杀!”裴照长枪刺破暗夜。
众人蓄势已久的斗志,终于如洪流爆发。
当众人冲入阵中时,虎师箭阵已发起第五轮。林东成所领的陌刀刀阵开阖变换,十人手中长刀挥动配合精妙,严丝合缝,形成一张巨盾巨镰护到顾剑身前,挡刀剑挡飞箭,遇人杀人遇魔斩魔。秦臻率弓箭手,合力射杀四面奔突而来的骑兵,裴照更是凌空飞纵到最前,手中长枪舞得是密不透风,气浪搅动得箭雨四散。
顾剑刚刚突破关口,正是内力转圜的关键,看到这些他早已强令退走的汉子们,于绝境中护在自己的四面,有几人中箭带伤还在强撑,朱老六正和马上的骑兵肉搏。他们什么话都没有说,就秦臻刚才掠到他身前,喊了一声:“顾兄弟!”。顾剑看到秦臻不停发箭的虎口,早已经迸裂,血流不止。他明白,众人是用命在为自己搏取生机,他动容但更冷静,立刻将陌刀抵地,闭眼吐纳调息,将四蹿的真气,一一归源。
虎师的弓箭手,连着发了七八轮满弓,臂力消耗已是极大,射程和准星稍有折损。尽管这样,林东成他们厮杀在阵中,已是筋疲力尽,险况百出。新一轮攻势来时,众人命悬一线。
一直凝神调息的顾剑已渐入佳境,他侧耳竟能听清,每一支箭破空而来的方位。在箭雨又去起的时候,他连眼都未睁就腾空旋起,左手蓄着柔劲,将秦臻几人拢后,右手激起罡风,四下击散箭雨。在身落时,又左脚往后一扫,如同掀卷起一片大地,强大的气浪穿过林东成几人,扫落了近在咫尺的数百支箭羽。间隙中,他又托起伤重的霍参和朱老六,将他们推到云骓的背上,命云骓突围而出。危局消弭,林东成退走之时,回首看见顾剑眼中神光内敛,却又涌着海纳百川的浩翰。
一直顶在最前面的裴照,之前的隐忍和愧疚激发了他所有的战力,将全身的真气贯注到长枪,高速运转格挡飞箭流矢。只是,他这防守全凭瞬间的爆发力,抵挡一波就消耗一层内力,五六轮下来,他的真气蓄力稍有减慢。虎师箭矢如蝗,仅弱了这半分,立时就有几支穿透枪风,射了过来,猝不及防,一支正射中他的大腿,立刻鲜血飙喷。
一阵钻心剧痛,裴照脚下虚浮,心知不好,这箭射中了要害,血流急速喷涌,让他眩晕欲倒,眼看就要被飞箭覆灭。说时迟那时快,顾剑飞身一闪,已经挡在裴照的前面,他背朝箭雨,一手贯注真气,翻转陌刀形成护障,一手迅疾如飞,封住了裴照伤处的要穴位,又从怀中取出药丸塞到裴照口中,再将掌心贴在箭矢的下方,用真气逼出了箭头,这一切在电光火石之间一气呵成。止血服药,裴照已缓过神,赶紧配合着运气调息,终是稳住了这绝命的伤势。
裴照这厢稍定,箭雨又呼啸杀来。林东成他们被骑兵逼挡,未能退出射程范围,险境再起。顾剑见状,不及运气,立刻单掌拍地,以身作箭横射了过去,手中陌刀格杀了几个奔踏而来的骑兵,再身形大展笼住了林东成他们。
突然一支巨大的玄铁重箭破箭雨而出,直逼顾剑的后颈而来,虽然他早已察觉这一箭的力量不同寻常,但众人在后,他不能避让,便一偏身将右肩迎了上去,硬生生地接下了这一箭。交连如狼齿钩的箭头没入了肩头,顾剑知道这是厄图射出的。他护了林东成等人脱险后,眼都没有抬,左手一拔箭出,就像在掸掉一抹灰尘。尽管伤处皮肉翻掀,鲜血染湿了衣衫,但他握刀的手分毫未动,而被拔出的这支箭,瞬间已带着骇人的气劲,射穿了虎师的三个骑兵。
顾剑环视战局,一眼望到虎师阵心的厄图,立时俯身蹬地清啸一声:“送我一程!”。正全力挥挡飞箭的裴照,心领神会,将手中长枪往后一倒,再错身奋力挑起,他用力之猛,差一点迸裂了腿上的伤口。顾剑踏着枪尖随势,如鹰撮霆击,直朝厄图杀去。在空中,他的陌刀如飞电连环,所过之处箭矢被刀风掀翻,掉头乱射入阵中,那些骑兵射手被此景惨骇,全然忘了冲锋,忘了射箭,忘了拔刀。
刚偷袭成功的厄图,正欲后撤,莫名起了一阵冷颤,还不知由来,便感到头顶上如有山压,眼前是白光翻晃。慌乱间,感到似有一人从而天降,不等他抬头看清,来人已一脚点在他的剑身之上,瞬息便又借力倒射了出去。而他手中的剑已迸飞,而他的人被这反挫的力道,狠狠地弹飞了出去,滚了十来米,摔得他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一身黑鳞甲已碎落遍地。更可怕的是,在剧痛中他觉得胸前一冷又一热,赶忙探手一摸,内袍已渗出了血水。他顿时四肢瘫软,冷汗涔涔,想到刚才那人,要他的命不过就是分豪之间。
虎师看主将落马,不知死活,纷纷回撤,黑压压地如溃退的潮水。被副将重新扶上马的厄图,虽惊魂未定,但多年的戎马生涯,让他在重挫下反倒冷静了些许。厄图意识到这个少年的战力逆天,可心中的执念压住了恐慌,这草原的一方霸主,也是天生的战士,不想认输,不能认输,要再战一场。
厄图下令重新集结部队,当看到原本三千的虎师现余下已不足二千,尽管人数上还是有绝对的优势,但他心中不禁慨叹:“自古英雄出少年!”
顾剑依旧一人立于阵前,手执陌刀身体前倾,双臂大展如苍鹰如孤隼。
两军对峙,剑拔弩张,四周一片死寂,连肆虐的烈风都停滞了,一场新的杀伐一触即发。坐在马上的厄图和黑甲骑兵,看到顾剑陌刀上的鲜血一滴一滴往下滚落,无止无尽不生不灭,心神仿佛被一种万壑排涛似的压力缚住,每一滴血落都让他们生出寂灭的恐惧,渐渐地骑兵们握着长剑的手开始颤抖,意志陷入了崩溃的边缘。
忽然,大地与天幕交接的地方,一线白光如利剑撕破了黑夜,然后从顾剑身后一寸一寸向前推近,瞬间他如同身披光明铠甲的天策上将,率领着千军万马将要冲杀过来。
晨光喷薄碾碎至暗,裴照胸中一下升腾出一种浩然壮阔的感觉,丹田中真气游走全身。他一步一血印走到顾剑身旁,能与万军之中直取敌将首级的上将玉碎沙场,是一个军人无上的荣耀,此生无憾。他发出了一声虎啸,长枪一抖枪尖炸出金光,林正东他们也相扶着,一个一个走过来两边站开,十八个人立于阵前,如山一般巍然不可撼动。
厄图被这眼前一幕彻底震摄了心神,最后残存的煞气也被卸尽,手中的长剑无力地垂落下来,骑兵们坐下的贺兰也开始烦躁地原地打转,开始低哑地呜鸣,虎师已完全溃败。败局如山颓,厄图彻底冷静了,放下心中输赢的执念,指挥士兵们重新列阵。
片刻后,旷野响起了一声低沉的号角,方阵分开两边,厄图策马而出,他没有说话,只举起右臂压在心口,重重敲了三下,然后躬身低头。他身后二千虎师黑甲军也随他做着同样的动作,铁甲撞击的声音霎时响彻云霄,这是突施对英雄的最高礼遇。厄图深深地凝视着前方,他要记住这每一个人,然后调转马头手一挥,率队奔驰而去。
当最后一个骑兵的身影消失在荒野尽头的时候,顾剑才把手中的陌刀狠狠地插入地上,但是也没有撑住脱力失去重心的身体。裴照冲上前一把抵住了他。顾剑的黑衣已经成了暗红色,一触手血水直渗,让人分不清这血是他的还是那些虎师的。
裴照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到他在昏倒前轻声说了一句:“不要,让小枫看见......”,不知为何裴照听出一种极温柔的感觉,刚才还是震慑万军的凛然上将,此刻苍白俊逸的脸上已是入梦的安然,眉宇间带着一抹流光,恰似心有思慕的少年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