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飞骑,日夜兼程,五百里奔袭,为一场没有命令,没有增援的死战。
突施人好战也能战,部中男子上马就是兵。王部的虎师是他们最精锐骁勇善战的部队,只有大汗和王部贵族才能统领。虎师装备精良,配突施名马“贺兰”为坐骑,着黑鳞重装锁子甲,佩直柄马刀和长剑,备五尺长弓重箭。虎师一千人战队就可以绞杀一个三万人部落。每个战士都经过残酷的训练,淘汰即死亡,是嗜血无情的杀伐机器,是游牧兵种的最强王牌。
顾剑、裴照一行十八人,全着夜行黑衣,左臂扎一条鲜红的布带,一人一骑,一刀一盾一弓二百箭矢。
顾剑在最前面追踪虎师的走向,一路为大家留下标志指路。追上虎师是在申时,他们正就地扎营修整,顾剑潜近摸排了行军大营的布防,又勘察了四周地形,最后把集结点定在虎师必经之路前方十里外,一个废弃的烽燧。两个时辰之后裴照一行赶到,他们靠着一腔愤恨支撑,二十四个时辰的奔袭,体力已是极度透支,个个疲态尽显,坐下马匹也是力竭将毙。裴照虽内力深厚也感到周身酸痛,林正东他们几个也是硬撑着正卸下装备,还有几个是连人带马跌坐在地,裴照正过去帮他们收整。
这时有人远远过来了,林正东再前头看身形应是顾剑,挥手刚欲喊,就觉手中一沉赶紧接着,定睛细看竟是鼓鼓的牛皮大水壶,不由得喉中一动口中分外干苦,再抬头人已经到了他的跟前,长身玉立没有半点风尘,赶忙喊了声“顾少侠!”
“辛苦!告诉裴校尉我在前面等你们”顾剑拍了拍他的肩头,眼中是敬重和关切。林东成感到心头一热,这个少年只在那晚戍镇门口见过一面,后来这一路奔袭就只见过他留下的指路标志。裴校尉只说是他的朋友,他知道这少年是绝顶的高手,应该不是军中的人。
林东成是碎卜团陌刀队的队正,陌刀兵是豊朝最强兵种。陌刀长七尺,锋开两刃,可刺可砍,霸道至极。陌刀刀阵一出,刀墙如切瓜人马俱碎,是对付游牧部落的大杀器。所以军中对陌刀兵的挑选严格,臂力体力胆气都要过人,长年严酷训练,每一个人武力战力都是相当了得。也只有这样的步兵之王,才能敢于和凶悍无比的骑兵正面交锋。这次出来的有十名陌刀手,六名神箭手,都是碎卜团乃至西境军精英中的精英。
林东成把水分给其他人,大家都只稍稍润口,就立刻和裴照到烽燧集结。看众人过来,顾剑挥手走到烽燧北角掀开一个小土包,秦臻跑得快跟过来一看,土包下面坑里是闷熟的一头黄羊和几只野兔,猛得咽了几下口水,拎起一只兔子喊到,“裴校尉、东哥你们快来,看顾少侠给咱们准备了啥?”飘散过来的肉香,让这些早已饥肠辘辘的汉子们精神大振,快步一涌上前。
“大战在即,诸位先吃饱,休整二个时辰!我巡守,你们安心睡!”顾剑把肉大块大块撕下分给大家。
“谢过顾少侠!真是饿煞我们了”众人吃得痛快,满手满嘴油光锃亮,疲惫一扫而空。
“今日大家将就着,等取了颉利发的人头,回去我们再大喝一场!”顾剑的语气从容定笃没有慷慨,却让人听到了生死与共的承诺和安然归来的希望。
“特娘的,吃饱睡足,老子要和这虎师好好干一场!”朱老六撕咬着一块羊排,豪气冲天吼道。秦臻一抹嘴也狠狠地喝声,“杀!定杀他个干干净净,让这帮蛮毛子知道什么是西境军!”......
裴照看着这群训练有素,久经沙场的老兵,他们早就明白这十八人对千人虎师将是一场怎样的死战?依旧如此豪迈无畏地跟他一往直前。这些人没有家世背景,没有军功加身,有的就是一个军人最纯粹的赤胆忠魂。顾剑能在这样的情形下准备这些,是对他们最大的爱惜和敬重。英雄不是神,有时他们需要的不仅仅是壮怀激烈,更需要的是有人想着他们会饿会累,能让他们歇一歇。
在吃饭的间隙,顾剑把探察到的情况告知裴照和众人,从虎师内营行帐分布到外营巡防部署,从周边地形到进退路线,无一不精准详尽。战前知己知彼,是战场上决胜的关键,也是士兵们信心的所在。裴照听到顾剑的一番讲述,这对行军布阵的精通堪比一个多年领兵的将军,知道他已不仅是武功高绝这么简单。
记得去年休沐,裴照去给明远娘娘请安,谢她派顾剑搭救的恩情。当时明远娘娘笑道:“我竟还不知道,你俩有这般的境遇,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有一日他特来和我求了一瓶御用的金创药,原是用在你这了。照儿,我今日可要好好让你吃上一顿刀郎羊汤,不能白白地受了你这份谢!”“只可惜了,顾剑这几日不在王城,护送王上去吐蕃了......”。
裴照在明远娘娘的一番话中,记下了顾剑风雪千里,送汤赠药的恩义。
后来和娘娘闲话家常,知道顾剑比他大两岁,是明远娘娘近卫营一旅帅的儿子。他父亲当年为护娘娘远嫁,在途中舍生护主以身殉职。明远娘娘心慈仁厚,知他家中仅有一子,派人多番找寻才寻得,自此以后收养在帐下认作子侄。这次以后,裴照戍边军务繁忙,与顾剑再也没有见过,相约的一场酒也还未曾喝上。
众人吃饱也不客气立刻席地而睡,他们知道此时的养精蓄锐是后面杀敌和活命的资本。裴照也不多言,闭目静坐调息,气血运行一周后,丹田内真气充沛激荡,睁眼精光大涨。裴照起身看到顾剑坐在燧馆前方三十米外的一个小丘上,神色淡然地望着渐渐暗沉的夜空,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过了良久只说了句“谢谢!”声音轻缓不似一贯地周正有力,随意温和里是亲近是放松。
裴照自幼受得是豊朝最高贵的士族教育和最正统的军事训练,有君子的贞端,有军人的旷达。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他生命的底色就只有家族荣耀与皇朝忠诚,将来是家族最完美的继承人,军中最出色的上将。他一直做得很好,四岁入宫侍读,八岁授御刀宿卫,十岁随父入东境军,大小军功无数。十五岁奉旨只身入西境军,一路从底层历练,已有雏鹰展翅之势。就连骁骑大将军裴况都对这幼子说过:“裴氏有你,为父甚慰!”
直到那一日,无辜老兵哀嚎中的绝望无助,章坤谄媚背后的冷漠狡诈,士兵们麻木眼神里的不甘无奈,让他胸中有种很空很旷的茫然,然后是一种钝顿地疼。他看过更惨烈的战场,受过比这疼百倍的伤,后来他知道这是悲凉,而这份悲凉从那一刻就再也没有消失过。那晚脱下军服,默坐的一刻他心中升腾出杂乱的情绪,他知道没有一个是应该,这种乱生平第一次有,但就在这乱中他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宁静。
“不谢!”顾剑转过脸朝他一笑,夜色中笑容里有一种寂静又鲜活的力量,裴照不由也跟着笑了起来,脑中无由地浮出一句“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你为什么来?”裴照偏着头又问了一句,像个猜中谜题正等着揭晓的少年
“你为什么来?”顾剑笑意更浓。
今夜,他们只是两个心怀悲悯,胸有热血的少年赤子,无问东西!
不管他年是不是互为知己,还是各有所忠,亦或相忘于江湖,这一段生死与共的时光是他们此生都无法忘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