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西境安护府第二年,裴照擢升为御侮校尉,下辖二旅,统二百人,常驻碎卜戍。
十日前,皇上为太皇太后的六十六耄寿生辰,延年祈福特大赦天下,赐军中身有残疾、服役二十年上的老兵,抚恤金纹银五十两,原籍良田五亩,准提前退役归乡。令达军中群情沸腾,高呼皇恩浩荡,这特赦对与戍守边关多年的将士们是莫大的安抚和嘉奖。
西境军士大多出身普通农户,二十出头就入伍服役,六十方能退役。豊朝边境异族环伺,征战不断兵役苦重,一入军营恐怕就是终身无回,当年离家就已经是死别。此特赦几十年未必能有一回,但对于边境这些长年生活苦寒,被战事磨砺到麻木的将士们来说,就是一种永远的希望,回家的希望。当人心中有了希望才不会沉沦,要活下去,在战场才会搏生死。各营中符合大赦令的老兵个个如获重生,不曾想此生还能平安荣耀的回乡,还能过老有所依的日子。
八日前,突施可汗扎木册派使节座下大将厄图,率五千王部虎师重装骑兵,护送一千战马、五千牛羊的贡品前来西境安护府,商议结盟之事。这突施部是近年来新崛起于丹嗤东北部的游牧部族,新任可汗扎木册颇有手段,募养了不少狡猾的西域胡人为其出谋划策,游说拉拢丹嗤周边没有顺服的部落,还打通了几条通往波斯的商道,日渐壮大似有与丹嗤角力之势。
豊朝为制衡丹嗤,有与突施结盟之意。厄图前来初谈,一为示好表结盟之决心,二是为彰显突施部中的军力,为日后谈结盟条件增加砝码。西境也代表朝廷回赏了金银数千绢帛万匹,准备着推进下一步具体的结盟计划。大都护高显因促成这次结盟商谈,得了皇上的嘉奖。高家父子,一个是官拜二品的辅国大将军,一个是位列三公的当朝宰相,党羽遍布权倾朝野,已俱搅动朝堂之势。
这两厢欢喜的好气象里,谁又曾想到会暗藏着一场风云突变的局!
突施使节团里,这次同来得还有可汗扎木册一得宠侧妃的胞弟。此人叫颉利发,二十三四岁,说是来瞻仰天朝威严大国繁耀。商谈期间里,整日流连烟花之地纵欲声色,喝酒滋事,商谈结束又不肯随厄图一起回,说是还未享乐尽兴。那厄图急于回王帐复命再议后事,已与三日前拔营往回赶,留了一千虎师铁骑护卫他。这颉利发是有些来头的,其父本是突施一强部大酋长,为扎木册登位出力不少,其姐姐荣宠正盛,又刚生了个小王子,他一族在突施地位十分显赫,风头一时无二。
颉利发生性彪蛮狂暴,如今得势更是嚣张跋扈,目中无人。昨夜他和几个亲兵喝得半醉回营,正遇上一队匆匆赶路的老兵,无端起事挑衅打骂,后又唤出营内铁骑围堵,将他们逼入一沙坳子,像追逐猎物一样踩踏射杀,死状令人惨不忍睹,二十多人无一全尸。直到第二日傍晚,秦臻带队巡防时才发现。
这些老兵是几个偏远戍镇的,有一人是秦臻同乡的叔爷,前日里他还特告假去送行,托这叔爷带封家书回去。老兵们自从得了这特赦,个个归心似箭,便约着一起赶个夜路,想第二天晌午就能到安护府,早领了特赦公文和入关文牒就能早一刻回家了。他们这种急切,这种渴望,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能明白!谁料到这归乡路是断魂路,终究还是黄沙埋白骨!
秦臻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场景,落日荒漠,黄沙半掩,血肉模糊,尸横遍野。这些人,前一日还与他边喝酒边流泪,悲喜交织地讲着对往后生活的种种憧憬。秦臻心如重锤击过,当时喉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差点昏死过去。他强撑起检查了现场,从一个尸体紧握的手中扒出一片黑色鳞状的断片,这是突施虎师独有的黑磷重甲。秦臻一面派人去都护府报信,一面自己赶回戍镇告诉裴照。
“裴校尉,阿照......军中一批准备归乡的老兵,昨夜在往安护府集结的途中,遭遇突施王部虎师屠戮,二十七人无一......活口......”这寥寥几句字字血泪,秦臻一铁血男儿此时已是热泪纵横,无法再说下去。
“什么?......你说什么?”裴照腾地一起身,手中的笔“咔!”的一声断成两截,当时他正在写家书与父亲说这特赦的事,很是感慨西境军士的不易。再见秦臻目中眦血,泪滚不止地说了后事,“啪!”一掌下去生生地拍碎了半张铁木军案,碎木扎入掌心鲜血直涌,他却浑然不觉,冲出帐外飞身上马,双腿用力一夹朝事发处狂奔而去。他一路催马呼喝,声嘶如虎啸,火红的军袍被风扯得烈烈作响,似一团复仇的烈焰燃过荒野。
裴昭到时,安护府长史章坤已在,见他下马立时迎了上来,虽说这章坤官阶比裴照高上不少,但为人是极其圆滑,心机深重。他知晓裴氏三代都是戍守边关的重将,有累世功勋,在北庭、东境的军中声望极高。这将门世家,对子孙管教极其严苛,族中子弟三岁开蒙文武并修,人才辈出。而裴照是家族新一代里最为出色的一个,品性端方行事果敢,虽出身将门自幼习武,在文章诗词上也颇有造诣。上京城里有多少皇亲贵胄想要攀附拉拢,日后前途无可估量。他不想得罪,也不敢得罪!
“裴贤侄来了,此事我昨夜已知道,只因高将军前日去了西州,正与西州王商议要事,不在府中。为防军中哗然,先保存现场,暂未外宣。我连夜已派出多路人马前去追查,不管怎样先要把事情查明。”这章坤把事情说得细致,以他的官阶本大可不必如此。“现下也查出几条线索,有可能是库特的沙盗,也有可能是丹嗤的游部,当然突施那我也派人去了,只是颉利发他们已经拔营走了,以虎师的行军速度,此去至少已经三、四百里,想要追上恐是艰难!眼下这局势,兹事体大,后续还是要等高将军回来再行定夺!......”章坤语调温和,从始至终没有半点长官的居高之气,条理清晰仅三言两语中就把事情交代了,不留一丝可以质疑的空隙。
早已听出这弦外之音,裴照心中一阵悲凉,“军旅亦如官场,哪里都有这样的鬼魅!”知道一刻也不能耽搁下去了,压住了憎恶与怒火,抬起头冷冷一眼望去,截了章坤的话,“那还烦请章长史,继续彻查,找出凶手,为这些妄死的同袍报仇雪恨!”“贤侄放心,这些都是我们豊朝的护国儿郎,大都护绝不会让他们白死的......”章坤本就是高显的心腹,当时事发他就立刻封锁了消息,让人连夜到西州密报高显。高显并无明示他立刻会意,先假意排查,再拖到第二日晚间才派了队人马去追。但明面上是要态度有态度,宽容体恤眼下知情军士们的悲痛;要手段有手段,既有立刻追查的决断,又有顾全大局的谨慎。一切做得是有理有据滴水不漏,众人前情绪拿捏,话语间分寸火候,无一不妥帖,手段相当老辣。
他不再多语,步履沉重地走近那沙坳子,目及处血已冷魂已断。虽风吹沙掩,但依然能看到当时奔逃与追逐的驳乱印记,断落的残肢,踏碎的头颅,被箭射成靶簇,被枪穿钉在地,昨夜这里是怎样的一片修罗场?这些苦守边疆,耗了青春撒了热血的老兵们,在最后一刻又是何等的绝望?他深叹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把这一切都一刀一刀烙下。心中纵使雷霆万钧,眼中不露半点波澜,裴昭虽年少,但自幼性格稳健,心思缜密,越遇大事越能把持。他知道当下任何的情绪都于事无补,更明白章坤恐早已得高显示意,他们用个“拖”字就掌控了全局,这些无辜的亡魂最后能得到怕只是一个“不了了之”。
裴照不执拗也不自傲,但他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回到戍地营中,他一直没有说话。
在漆黑的房中,一人独坐了半刻后,解下身上的军装慢慢叠好,重新换上一套黑衣,从血红的披风撕下一条扎在左臂上,推门而出。
此时校场上已经压压地站满了人,正鸦雀无声地等待着什么。当门推开时,这群人不约而同地看了过来。从黑暗走出的人,身姿挺拔如标枪,步伐不大不快但每一步都走得坚定如山,让人感觉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他也要踏过也要踏破,绝不回头。少年校尉已换下军服,一身劲黑修长匀称,不似他们那样孔武粗放,整个人是七分英气里带着三分儒雅,是一种沉稳清贵的气质。他抬头望向前方,左臂上扎着的布带鲜红如血,眼中闪出破金裂戈的光芒,这是多少年的将门世家才能淬炼出来的战魂。
“裴校尉......裴校尉......”校场传出一阵阵如闷雷的呼声。
裴照目光深沉地扫过每一个人,一张张沧桑苦痛的脸,一双双倔强不甘的眼,一个个死守国门的豊朝儿郎。虽在军旅多年,但在人的一生中,他的这个年纪一切都是长成,一切都还是开始,就是世间最荒芜的大漠黄沙,在他眼里有时也是雄壮辽阔的,也能激荡起心中的热血。今天他第一次体会到了苍凉,是这些为国献身却被漠视如蝼蚁的男儿,是他们无奈悲慨的心。
这个十六岁少年扬起衣袂,一脚踏前单膝落地,膝下一块青砖尽碎,双手抱拳推前,朗声道:“诸位叔爷、阿兄受我裴照一拜,此生能入西境军,与众将士同守国门,乃我无上荣耀。西境铁血男儿,可战死沙场,不可辱与禽兽。今同袍这二十七条人命的公道,裴照誓死讨回,以祭亡魂!诸位,裴照就此别过!”
“裴校尉!”众人齐声拜倒拦在前面,“我等愿追随校尉同去!讨回公道,祭亡魂!”
碎卜团上下二百余人,自裴照领兵来就与他们同吃同住,同外巡同守夜,从未以校尉自居过。团中老兵入伍多年,年龄最少要比裴照大上八九岁上,从未遇到过这样的长官,操练起来最严,沙场杀敌最狠,危险挡在最前,对他们却又是最宽和,每月的军饷都贴补了大家的伙食。知道这个少年校尉真正待他们如父兄,麻木渐冷的心早被捂热了,西境铁军的热血早已沸腾!
裴照赶忙请大家起身,冷静地说道:“此一仗,去,九死一生,回,军法加身,诸位切不可!裴氏一族世代深受皇恩,我既享受得这世间的荣华,就要担得起这沙场碎铁衣的职责!”
校场上群情激昂,个个围上争着要去,裴照倒是被堵上走不了。就在这时人群里挤出几个人,“裴校尉,知道你是为保全我等。我们几个十八入伍,在军中已经十来个年头,斗大的字就只识得一个‘军’字,不会讲什么道理,无什么大义,同这些回乡的老兵也并不相熟。心里只懂一点,我们戍守边关拼死拼活,不就是保家中亲人不被外族侵害吗?早年闹灾,家中早就没有了亲人,这西境军就是我们的家,每一个老兵就是我们的叔爷,都是日后的我们自己,这仇不报与死了也无什么不同了......请裴校尉,成全!”领头的汉子精壮强悍,是团中陌刀队队正林东成,他这番话说得朴实真切,语气却是极平静的。
从这平静中裴照听出了一种决绝和悲怆,抬手示意大家安静,“虎师此去恐已有四百里,回突施部最多再有五日,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大家勿要再争,今夜能去者需两点,一家中已绝无他人,二年龄三十五以下。此次违令私自行动,一条命已经交与军法了,恐还有株连之祸,大家切不可冲动连累家小!秦臻,点兵!半柱香后出发!”
夜幕低垂深沉,旷野寒风肆卷,裴照整好装备,牵了马先往外走去,在戍镇大门口,他看到了顾剑。
有一种人,无论他往哪一站,旁边有什么人,你都能一眼看到他,甚至还没看清他的样貌,就升出了不能忘记的感觉。裴照觉得顾剑就是这样的人,明明只见了两次,却有相识已久之感,可又觉未曾看清过。
今天顾剑就站在对面,和往日穿白衣时的苏世独立不同,裴照感觉在这微光的星空下,竟第一次看清了他。一身黑衣衬得脸色透出玉泽,眉似墨染飞双鬓,眼若星辰耀暗夜,神情清冷疏朗却又有一种悲悯与孤寂。他一动不动地站着,鸦黑的马尾被风吹得飞扬,裴照感到他周身散出睥睨的气势,没有半分狷狂却可肃杀四方。
“顾兄?”裴照目光深邃似问非问,似有一丝疑惑,旋即就是会意明了的一揖,“你来了!”
此时小队已经集结完毕,这些是碎卜团最精锐的士兵,西境最忠义的男儿。他们远远看到一黑衣少年正与裴照在说什么,赶紧策马上前。“祭亡魂!”众人忽听到三个字如箭破空,穿过急乱的马蹄声,穿过呼啸的烈风,一字一字灌入他们的耳中,震得耳膜似战鼓擂响,再看那少年把手中的陌刀缓缓往前一推,顿有一股气流压来,如大江潮涌,身下飞奔的马立时不受控顿足扬起前蹄,齐声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