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火车仍旧是喘着粗气,不过,这次是一段相反的路程,从龙门的车站飞驰着离开,奔向那个叙拉古的小镇。在火车上,拉普兰德仍然青灰着脸,显露出一副很不舒服的模样,据她所言,仿佛胃里不停地放着炮仗并翻江倒海似的翻涌着,或许稍一松懈就会哇地一声叫吃下去的食物从入口原路返回。我本想借机把她之前对我的嘲讽返还回去,但我心口却总像是堵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叫我喘不上来气,我总觉得像有什么东西遗失了,便总是翻动着自己的行李,摸索着自己的衣兜,没有发现任何物品的遗漏。拉普兰德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我搂进怀里,随后强忍着不适安慰着说
“放心...不会有事的”
但愿如此......
她大抵看得出来我因为心绪而消沉,这也确实是罕见的,我平日对外人沉默寡言,倒不是因为刻意的隐瞒,也不是因为害怕什么,只是单纯地因为我没有什么想法和心绪,言由心生,没了心绪,自然也就无话可说。但对一个心中常常空空如也的人而言,突然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心绪而塞满,是很令人恐惧和不安的。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地勒住了咽喉,不得呼吸。火车在铁轨上照常用势不可挡的气势奔跑,离叙拉古也越来越近,但那块压在我心头的石块却越来越大,越来越沉,是近乡情怯?绝不可能...谜底终于还是到了该要揭开的时刻。
火车终于疲惫下来,放缓了它的步伐,慢慢地走进了车站。就在我要从我的卧铺起来的时候,一直别在我外套上的胸针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那块巨石也似乎随着胸针的掉落而狠狠砸在了我的身上,在我把胸针捡起的一瞬间,眼前却突然一黑,失去了意识。
等我再次睁开眼,却发现我正躺在自己家里的床上,身上的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睡衣,而我的日记本和那些玩偶仍然保持着我走之前的样子,被安静地摆放在那里,窗帘似乎被风吹起,但没有丝毫的动弹,仿佛一块被定型的铁板,而不是柔软的绸缎。闹钟像是没有上发条一样静止着,即便我阖上双眸于心里默念了十秒那指针也并不转动分毫,仍然指在正午12:00的位置。我缓缓推开门,走道上也是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我皱了皱眉头,觉得很是奇怪,双手插在兜里,漫步在这幢自己日夜生活着的建筑里,但并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人,就像他们都凭空蒸发了一样。我呼唤起母亲的名字,但没有得到任何回答,我推开父母的房门,一样的,不过空无一人。正疑惑着,我看见母亲那精致的梳妆台上摆放着一张照片,我凑近一看,那是我和母亲幼时一起出去玩而拍的一张照片,那时的我还没有这么少于言语,倒像是一个天真无邪且阳光的孩子。突然间,我似乎听到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在我的耳边低语,甚至我耳朵上最为敏感的绒毛都被这气息抚动。那声音...是那样熟悉...
“德克萨斯,我亲爱的...”
我急忙扭回头去寻找声音的主人,但仍旧什么人都没有看见。那声音虽说轻柔,但却一次又一次猛烈地撞击着自己的心房,久久地在我耳边回荡,不多时,一个低沉但浑厚的声音也加入了这个队伍...
“德克萨斯...”
我再也无法忍受,大喊起来,试图找出那两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想要冲出房间,去破开他们恶作剧一样的行为。但我的腿...却像是铸在地板上,怎么也动弹不得,忽的,耳边传来一声叹息和什么东西滴落的声音,我寻声看去,却发现彩色的照片不知什么时候变得焦黄,一滴水一样的液体,滴落在照片的一角,突然间我仿佛被人用棍子狠狠地打了一下脑袋,再次晕过去。
等我醒来,发现我正躺在拉普兰德的怀里,手里紧紧地攥着那个胸针,即便手已经流出了鲜血。
拉普兰德...?
“你醒了?真是吓死我了”
我...我晕了多久?
“没多久,也就五分钟左右。但你一直在说胡话,而且还把自己手弄破了,我想要把那个胸针拿过来,你却死都不肯给我。”
......
我颤抖一下从她的怀里起来,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并不在意手上已经干掉的血迹,把胸针别回胸前,阖目试图回想那个梦境里的景象。拉普兰德把眉毛一蹙,歪着脑袋用她那双迷人的眼眸打量起我来
“德克萨斯,你是着了什么魔吗?”
这不好笑拉普兰德,我觉得不舒服。
“那就早点回去吧?这样你也好休息。”
我同意了她的说法,强打精神起身提起自己的行李箱,和她在车站相拥着吻别,但这个吻的味道不知道为什么却是如药一样苦涩。火车再次长啸一声,迈开疲惫的步伐离开车站,它喷出的蒸汽将我身上的衣服微微打湿,但我不在乎这些。
与拉普兰德分开之后,我独自一人走向家的方向,但街上的行人见了我之后却像是见了鬼一样,纷纷瞪着眼睛,好像很惊讶地看着我,嘴中还窃窃地议论着。我觉得很奇怪,正想过去问问是怎么回事,那些人却在我靠近的时候立刻作鸟兽散了。
怪事...是我离家出走的事情传开了,大家都认认为我是个叛逆不孝的人?
我感到匪夷所思,但又没人回答我,便只好提着箱子继续走回家去,但...映入我眼帘的,却是一栋焦黑的残骸,什么都没有剩下。我仿佛被天雷一下劈中了身子,腿下的气力忽而尽数散尽,跌坐在地上,呼吸颤抖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狰狞而又可怖的“怪物”。
不...不...这是怎么回事...不可能...不可能...
我的精神顿时崩溃了,双眼无神地注视着前方,不敢相信这一切,我顾不得残骸倒塌的风险,狼狈地爬起来就要冲进去,好像只要我能越过家门,这个恐怖的幻象就会散尽。
“你疯了?那很危险!”
一个路人拽住我的胳膊,使尽全力地不让我冲进废墟之中,并试图让我直视着他。
我...我必须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放开我!
我歇斯底里地嘶吼起来,丝毫不顾自己的仪态是否符合父母所要求的端庄。
“不可以,你会被倒塌的废墟压死的!给我冷静下来!德克萨斯!”
我听到他喊我的名字,瞳孔打着颤,僵硬地扭过头去看着他的面庞,我的视线早已被泪水模糊,但我可以勉强认出来,这是小镇的镇长。我嘴角抽搐着,五官难以控制地扭曲起来,似乎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我已经没有理智可言了。我从外套的内袋里取出我走时带着的折叠刀,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发了疯一样把镇长推翻在地上,用刀抵着他的咽喉
那就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我的手猛烈地震颤着,而镇长似乎也被我这样疯狂的举动吓到,脸色煞白,说话结巴起来。
“我...我也不怎么清楚...我只知道你们家的房子里传出来惨叫和枪声,然...然后突然就着火了,没有一个人跑出来...火势冲天...烧...烧了三天两夜才终于被扑灭其...其它的我是真的不知道啊!饶了我吧!”
我松开了他,瘫倒在一边的地上,刀也被甩到了一边,怅然地望着天空。镇长连忙爬起来,落荒而逃,尽管他也没做错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躺了多久,只知道天色从一片明朗变得黑暗下来,天空中阴云密布着,看不见任何的星星,残月似勾,不时从阴云里露出它的面目,像是怕我下一秒就会自杀一样。
我起身,跌跌撞撞地走进废墟,疯了一样地冲向自己的房间,但路很快被断掉的楼梯所阻隔。我搬来碎砖残瓦,尽全力地把那个看着还算结实的没有怎么烧坏的柜子推来,两步一滑地爬上柜顶,又抓住二楼走道碎裂的砖石,强行把自己拉上了二楼。我撞开我那已经被烧变形了的房间门,里面一片狼藉,玩偶大多已经不见踪影,大抵已经被火化为灰烬,日记本就更不需要再提。我将自己挪动到“梳妆台”前,却意外地找到了一个只是被熏黑而没有被烧坏的小熊玩偶,我如获至宝地将它揣在怀里。那是母亲在我四岁时送我的礼物。正当我四下看着找不到任何还值得寻找,带走的东西,正要离开房间时,脚下的木板终于承受不住我的重量,断裂开来,我瞬间摔落下去,砸在一楼的地面上,再次晕过去,但并没有伤到脑袋。我是多么希望那一下,死神就能把我带走,但或许死神也认为,我有没做完的事情。
我再睁开眼,天色仍旧黑沉,我四肢疲软,已经难以再站起来了。四下环顾,这里正是我父母的房间,我摸着黑在房间里连滚带爬地行进,我也找到了最后的两位“幸存者”——那张我和母亲的合照,和一个铁质的刻着德克萨斯家族家徽的小铁片。照片并没有怎么被烧坏,只是有一角露出焦黑的痕迹,上面的颜色也已经变得灰黄,它就静静地躺在母亲的梳妆台的遗骸上,就是我在那场梦里看见的位置。我将它们收进衣兜,正要离开,另一个散发着金属光泽的东西吸引了我的眼睛,我将它拾起——那是一个弹壳。而且是叙拉古的黑帮所特有的一种弹壳。一段我过去不怎么在意的记忆闪电般贯彻我混沌的脑海,我突然想起我走之前父母所谈论的东西,大致上是说他们和黑帮起了争执,他们为了能够得到参政的选票,支持激进派肃清黑手党,但黑帮认为他们是背叛....
我明白了...
谋杀...
毁尸灭迹...
而我...因为不在家的缘故,成为了幸存者...
我的灵魂已经被撕碎了一半,我的身体成为了怒火的傀儡,在它的操纵下迈着沉重的步履走出废墟,捡起我的箱子和折叠刀,一步一步地走向,黑帮平日集聚的地方。今天,那里并没有什么人,也就只有三两个小喽啰聚在那里交头接耳,我不打算藏在暗处,堂而皇之地站在他们的面前。随后把那个弹壳丢了过去,弹壳掉在地上,发出几声脆响。
“你...你怎么?你们家不是...被我们...”
是啊,已经都死了...
我迎上他们惊恐的目光,继续向他们走过去
“你...你别过来,小心我们...”
他们的话永远不可能说完了。我在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掏出他们的武器之时抢先一步冲了上去,一肘子狠狠击打在了其中看上去还比较健壮的喽啰脸上,只听到咔嚓的一声响,随后他便惨叫一声倒在地上,鼻梁骨断作两截,牙齿飞了出去,不省人事。趁着剩下两个人震惊的时分,我扔出手中的刀刃,命中其中一个人持刀的手,见他的刀脱了手,随即立刻扑向另一个人,把他牢牢地按在身下,张口,露出鲁珀族特有的修长的锋利犬牙,狠狠咬在他的脖子上,又是咯的一声,他再也发不出惨叫,双眼瞪地溜圆,似乎要夺眶而出,四肢抽搐着,是死前最后的挣扎。他的颈侧大动脉被我咬破了。血液飞溅而出,将我浇得满头都是。我松开他的尸体,走向最后一个人,他颤抖着捂着自己的伤口,看向我这个怒焰的傀儡,看向我这个来自地狱的魔鬼。一脚把他踹翻在地上,抄起地上的刀把他一只手的手筋挑断,随后厉声嘶吼着呵问
你们的指使者在哪里!告诉我!
“我...我不知道...啊!”
我又一次用刀挑断了他另一只手的手筋,随后剁下他的一个手指狠狠地刺进他的一个眼睛里,用刀尖刺着他的脸,使他不能够因为疼痛昏厥过去。
告诉我!
“我...我不知道!”
一阵死一样的沉默之后,我突然开始冷笑起来,笑得那么疯癫。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你说你不知道?那就带着那些秘密,去地狱吧。
我对着他的耳畔,用一种极为轻柔的语气说道,随后挥刀斩断了他的颈动脉,割下了他的舌头。
“德克萨斯?!”
我抬眼望过去,看向那个白毛鲁珀
拉普兰德...
我丢下刀,呢喃着走向她,她显然被我这幅样子吓到,我每走近一步,她就往后退上一步,最终退无可退地靠在墙上,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歇斯底里地吼叫着
你的父亲带人杀了我的全家!拉普兰德!你知道吗!我已经无家可归了!拉普兰德!
“德克萨斯...”
我仍然死死地拽住她的衣领,看向那双我曾沉醉其中的眼睛。但...她却只是伸出手,缓缓的抚摸了一下我的面庞,我颤抖了一下。
“德克萨斯...我很抱歉听到这些...我,我不知道...”
是啊,她不知道,她和我在龙门一起玩,她怎么可能知道在这期间发生的事情呢...她是无辜的。我松开了她,和当初看见那幢废墟一样退开,然后跌坐下来,痛苦地捂着脸
对不起...拉普兰德,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
“......”
拉普兰德松了口气,坐在我的身边,用手把我持刀的那只手包住,我可以很清晰地感受到她的体温,可以透过血腥味闻到她的那股令自己安心的味道。但我无心享受,我只想逃离。我和她之间,被我竖起了一道我也说不上名字的...屏障。拉普兰德没说什么,只是拉着崩溃的我在宾馆开了一间房,细心地把我身上的血污清洗干净,随后把她的风衣披在我的身上。
“你接下来怎么办?”
辍学,我要离开这里...
“...去哪?”
龙门,那里或许...能找到一份工作养活自己
“你其实可以住在我家里”
别傻了拉普兰德,不可能的...你的父亲灭了我全家,他可能会放过我吗?
“...可是我...”
抱歉,拉普兰德,以后就书信联系罢...
那晚,拉普兰德没有躺在我的身边,她只是不断地抽着烟,看着躺在床上的我,一言不发。
她最终还是为我买了去龙门的车票,并把她所有的零花钱都塞到了我的钱包里。临别那天,她满眼悲伤地看着我,那还是我第一次见她哭。她用手帮我扶正了别在外套——她的大衣——上的胸针,用手在她送给我的十字架项链上轻轻抚摸着,柔声地念着那句话
“Se fossi la tua ombra, lascia che ti abbracci nell' oscurità e sparisci a mezzogiorno......”
我们没有吻别,只是给了对方一个拥抱,我便踏上了离乡的火车,再次被它和命运裹挟着,远离了这个小镇,驶向那个陌生的都市,驶向我的未来。但这次,我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