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林静云跟随周福管家坐车来到了家里开的绸布庄，管家带着她转了转店面，简单介绍一下，又带她到楼上会客议事之处查看了解。店里人来人往，林静兰恰好也到此为小柱子挑选布料和成衣。

　　周府之中这会儿已经闹翻了天，为了找到表小姐的吉祥印，所有的丫鬟都要把自己的行李拿出来，长长地排了两行，翻开亮明。老夫人和表小姐站在檐下，看了半天，仍是什么也没找到。老夫人又命：“听着，你们再左右互相搜，谁要是能搜出那块石印，我赏他一百块银元。”

　　另一个院子里，大少和二少也在监督男仆们搜查物品，一样是摆了一地，互相搜检。少白看着他们折腾，戏称这是抄检大观园。少朴拍了他一下，似在怪他多嘴，找补了两句，说红楼梦里为了一个香袋就抄检大观园，跟这个相比，妈和湘君闹这一出也不算离谱；说完自己也摇摇头笑了一下，显是也觉得小题大作，但嘴上还要装着支持母亲。

　　管家周福和大少奶奶从布庄返家，却见大门紧闭，不由得疑惑为啥大白天关门，一边扣打门环叫人开门。叫了半天，终于有人来开门了，管家问起缘由，得知是老夫人下令关门大抄检，只是不知抄检何物。

　　二人一起来到前厅，见院子里男男女女站了两排，老夫人正在训话：“别以为东西没搜出来，这事就可以不了了之。连家里的东西都敢偷，这还得了？！不行，这事，非彻查不可！少白，请巡捕房的人到这来查查。”少白不想搞这么大阵仗，说到：“妈，这家里上上下下，咱们不都查过了吗？你找巡捕房的人来只会添乱子，何必呢。”老夫人坚持己见：“既然没人敢承认，就让他们尝尝巡捕房凶神恶煞的手段吧。”

　　少朴却认为不妥：“这样一来，就每个人都要被屈打成招了，于事何补呢？”老夫人提高了声音说道：“难不成这事就这么算了？”

　　正说到这里，管家和大少奶奶二人从外走了进来。福管家口称“老夫人”，大少奶奶屈膝见礼，然后走到大少爷身边站着。老夫人说：“回来的正好，家里出事儿了。”

　　福管家接话，分析此事：“我刚才听阿吉说了，这事儿有点蹊跷。按照表小姐的说法，她离开房间的时候东西还在，而表小姐离开的时候，小菊还在房间打扫。直到表小姐回来之后，发现东西不在的这段时间，小菊也说没人进表小姐房间。除非是小菊在说谎，否则没理由，东西会不翼而飞啊？”

　　老夫人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小菊正跪在大厅当中，见状连忙否认：“老夫人，我真的没有拿表小姐的东西，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拿啊。”

　　少朴见此场景，暗暗摇头，颇不以为然。

　　福管家不如堂上众人般愁眉苦脸，语气轻松地继续说道：“另外还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会不会是表小姐您记错了？也就是说，您自己把东西另藏别处？忘记了？”

　　柳湘君一听立刻高声反问：“你是指我诬陷小菊了？”

　　管家不慌不忙地答道：“您别发火，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想把东西尽快地找出来。可是，咱们得朝正确的方向去找，才不会徒劳无功，您说是不是？”

　　少白早就不耐烦，听此言马上帮腔：“说的对。你自己最好想一想。是不是又把东西藏到别的地方去了，自己却忘记了？”

　　湘君听他们这么说，急走到少白面前：“我千确定万确定，走的时候它还在枕头底下，绝对没有错的！而且，我也绝对不会把它移到它处，”说道这里，湘君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因为，因为那样就不灵了……”

　　少白奇道：“什么不灵了？”

　　湘君不好明言，一扭身跑回了老夫人身边，：“哎呀！姨知道的，对吧？”

老夫人应道：“是呀，湘君的那块紫燕双飞印，作用我很清楚。她不可能藏到别的地方。”

　　老夫人刚提到“紫燕双飞”的名字，对面站着的静云突然脸色大变，不由得抓紧了自己手中的荷包；这一幕却被湘君看在了眼里，立时变生了疑心，回想起自己跑回屋里在床上哭泣时，是大嫂林静云最先追进屋来，拍醒了自己跟自己道歉，还被自己赶开了。想到这里，一步步逼近静云，开口质疑：“难道……是你？是不是你拿了我的紫燕双飞印？”

　　静云惊慌不已，不能言语，只吓得全身发抖，不断摇头；少朴坐在旁边，万万没想到湘君竟冲着静云而来，虽然生气但并不想发作，只压低了声音警告她：“湘君，不要太没有分寸。”

　　湘君却不依不饶，仿佛已经认定了是静云所取：“不，我原以为是下人拿了我的东西，但是当时她到过我的房间。而且，在我回房间的时候，她跟着我进去的，还在枕头边上，待了好一阵呢！”

　　少白看了怒不可忍，猛地站起来叫道：“你有完没完？连大嫂你都怀疑！你太过分了！”

　　湘君并不怕他，反而斜瞟了一眼静云，话里有话地说：“人心隔肚皮！谁知道谁心里藏着什么龌龊。说不定，她觉得那方印神奇，所以就偷了去。也说不定，她认为那方印价值不菲，所以就顺手拿了去。”

　　少朴再也不能忍，拍椅子站了起来，厉声制止她：“湘君！”

　　老夫人也觉得湘君过分，出口阻止她：“湘君，不许瞎说！你表嫂不是这种人。”湘君毫无顾忌：“那何不也搜搜她？让她自证清白？”老夫人看湘君越来越不像话，说到：“你要再这样，我要罚你跪了啊！”没想到湘君恃宠而骄，二话不说便跪在厅中，毫不在乎说：“我跪！你搜她！”

　　少朴强忍怒气，手指湘君连说了两个“好”字：“我让你搜你表嫂的身，我还让你搜我和你表嫂的房间！可你要是搜查不出什么，你要如何弥补对你表嫂这番羞辱？”

　　湘君转过脸来看着大哥，自认为理直气壮地说：“你认为这是羞辱吗？那外边这些人，岂不全被咱们给羞辱了？我们不就是为了查个水落石出，让清者清，浊者浊吗？如果你不愿意，那就算了！那就怪不得我，也怪不得大伙要对嫂子产生怀疑，毕竟是你不让事情水落石出的，也是你不给嫂子自证清白的机会。”

　　他知道。

　　他知道少白为什么打了湘君。棋室中的对话只是在试探少白。

　　他也知道湘君的印是做什么用的。院子里人多嘴杂，老夫人身边的丫鬟都清清楚楚，又怎么能瞒得过耳聪目明的大少爷。

　　他知道湘君为什么对静云充满了敌意。湘君的声音高得恨不得整个院子都听得到。他开始观察，少白的心智到底长到了几岁，还是不是那个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傻小子。

　　他知道少白让静云和湘君“互赠礼物”的安排有多么的可笑，他有意纵容少白去经历，去成长，他习惯地以为自己可以静观长线。

　　他却忘了静云，忘了去思索静云在他对少白的养成中会付出怎样的代价，也忘了去思索静云有没有自己的想法。他不在意，他未允许。

　　他也忘了自己。他以为把自己的恐慌和欲求隐藏起来就可以不理会，却没料到它们一旦撕开便会让自己措手不及。

　　他以前只觉得湘君是个疯疯癫癫的小姑娘，收藏这些玩意儿只不过是年幼无知孩子心性，今天他才意识到，静云跟湘君同年，她本也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

　　湘君当众质疑静云的动机，触到了他心底的那一根暗刺，让他方寸大乱。乱到忘了去信任她，忘了去包容她，忘了去保护她，他并未预见到这会是他对静云划下最深的一刀。这一刻他只想用最快的方式看到他想要的结果。

　　他高估了自己，这一把，玩脱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