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林家的陋居中，林母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跟薛致远谈话。她述说了自己和静云的无奈，和女儿重回周家的原因，自己孤身一人已难恋尘世，打算上山去白云庵出家修行，青灯古佛度过余生。薛致远也尊重静云的选择，只是表示自己会等她到来世。看着林母远去的身影，薛致远一脸惆怅。

　　周府中一场风雨过去，又恢复了暂时的宁静。阿旺在笼中跳来跳去也离不开原地，静云也像一只圈养的鸟儿又回到了笼中。她呆坐在房内的床上，手里捏着那两千银票，透过房门远远望着少朴的背影。院子里阳光正好，少朴穿着白底的罩褂，反光有些刺眼，坐在摇椅上给鸟儿喂食。

　　少朴轻咳了一声。他知道静云的眼光就打在他背后，却忍住了不去看她问她，逗弄着阿旺开了腔：“阿旺啊阿旺，这年头真是人还没有鸟聪明。你被关在笼子里，想飞却飞不出去。哪里知道有人比鸟还笨，让她远走高飞，她却拼了命的要往笼子里钻。真是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淋了那场大雨，身子又虚弱了几分，用了几副汤药，怕是要缠上个十天半月不能恢复。又咳了两声，懒懒地倒在躺椅上，闭上了眼睛。

　　静云一边听少朴叨叨，一边想着自己的决定，她不想让娘家这笔债务不清不楚。见少朴喂好了鸟，就起身走到他身旁。少朴肺气虚浮，又咳个不停，一边咳一边自己用手轻拍着胸口，却感觉暗暗的清香浮动，一只柔软的小手在自己胸前轻拍。他一拍之下正好覆住了静云的手背，睁开了双眼，静云却仿佛有些惧怕，迅速地将手抽了开去。

　　少朴先是看到静云手里的银票，又抬眼看了看静云的脸，不知道她的意图。静云双手持着银票送到少朴的眼前。少朴又看了银票一眼，隐隐有些失望，看着天空说：“是我请少白交给你的两千元兑换券吧？”余光瞥见静云点了点头，有气无力地说：“既然给了你，你就留着吧。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静云只摇了摇头，又将银票往前送了一送。少朴看着她，认真地说：“你留着吧，就当作是你的私房钱。”静云仍是摇了摇头。静云便是这样的倔强，少朴不想再说话，闭上眼睛皱着眉头右手撑着椅背要坐起来，静云忙从左侧帮忙扶他。少朴下意识地想抓她手借力，却被她又迅速缩了手回去，显是对自己心有余悸。

　　少朴不觉有些气恼，声音依然有气无力，语气却烦躁了起来“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拗啊？你怎么就是与一般人不一样。你是傻了还是怎么着。”说着便用力站了起来。静云只扶了他一下，便被他呵斥：“走开。别烦我。你开始让我瞧着心烦。走开去。”一边说着一边自己快步走回房去，静云只稍愣了一下，便被他关在了门外。

　　少朴迅速单手关上四扇房门，用后背抵住。这几下动作让他也费了不少力气，加上心情激荡，不住气喘，却听到静云背后拍击门板，愈加难以自持，他向内走了几步，站不住倒在榻上，隔着房门对静云喊道：“走开。我这幅鬼样子，你为什么偏要跟着我不行。你走，走啊！”他私心里万分舍不得静云离开，但终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她，让她跟着自己尽是受苦。

　　静云怕少朴动气伤身，不敢再敲门。她看着笼中的鸟儿，要想办法让少朴明白自己的心意。

　 周少白的房门口紧邻着院子里的鱼池，有一张茶桌和两把竹椅，还有一把吊椅，被大太阳照的白亮亮的。周少白却避着太阳，蹲在角落里在一块假山石上，盯着水面，脑子里一片红彤彤的想得尽是婚礼那天的场景。

　 那样风光喜庆的日子才过去了几天，怎么就到了如今这种地步？结婚这件事的风险这么大吗……

　 他闭上眼睛，一脸失落地走到椅子旁边坐下。

　 “恐怕你此刻，内心不平静吧？”小表妹的声音如银铃儿清脆响亮，语气却是满含讥刺。柳湘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少白的面前，抱着双臂：“你今儿可出风头了，下人背地里都夸你呢。说你对大嫂有情有义，真是情义两不缺呀。都夸你俩不愧是拜了堂的。果然感情不一般呢……”

　 少白一直呆呆地看着水池仿佛根本没听见她到来，听到这句话终于慢慢抬起头来，斜看着小表妹，看到她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你别话里藏针。瞎编什么东西啊。”少白不屑地随口反驳了两句，又把目光转回了金鱼池。

　 他不出声还好，这随随便便一回嘴，反而激怒了湘君：“我瞎编？你当周家上下，都瞎了眼盲了心吗！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心里早就乱了！你已经爱上那个女人了！”

　 少白一听这话，猛地站起身来，瞪着湘君：“你胡说什么你！”

　 “你知道我说什么！”湘君毫不畏惧。

　 “我不知道！”少白气势不输。

　 湘君难再装做只是耻笑他的样子，语带哭音，露出自己的不安：“我说你心疼那个女人……疼得太不平常！”

　 少白抵死不认：“你别含沙射影，唯恐天下不乱！”说要这句话，扭头跑回了屋里。

　 “乱了，乱了！早乱了！”湘君大喊着追进屋里去，冲着少白大叫：“自从你把这个女人娶进周家的那天起，就已经天下大乱了！”少白抱着手臂不说话，转来转去不停地想避开湘君的正面；湘君也跟着他转来转去，不由他故意逃避自己：“这弟弟替哥哥拜堂成亲，哥哥不与嫂子洞房，弟弟竟然为了嫂子逃家，宁愿与母亲公然反唇，还与她同跪雨中，甘愿同受仗罚。你这一出接一出的，唱的可是天下太平？我怕你早已心头燥乱，你已经爱上了这个女人……”少白放下双手怒视着湘君，谁知湘君的怒气却比他更甚，逼近了他正面大声指责，说出话来连自己都发抖：“爱上了这个，和你拜堂成亲的大嫂了吧！”

　 少白再也难忍，一把打在湘君的脸上。湘君被他打得倒在床边，难以置信得叫着：“你打我？你打我！”

　 少白背对着她，双手往腰里一叉，理直气壮：“谁叫你满嘴胡说！”他转身看了看表妹，这下可得罪不轻，心里也有些发虚，一抬腿跑出了屋子。

　 湘君气得又跳起来跑到门口哭喊着：“周少白！你给我站住！我跟你没完！”少白不理她，一溜烟儿跑远了；湘君不依不饶地一边喊一边追了出去：“周少白！周少白！你给我站住！”

　 少白一直跑过了长长的连廊，正好撞见老夫人，刚叫了句“妈”，老夫人看着他气冲冲地说道：“不要叫我妈，没有你这样的儿子！”说完扭头继续往前走，却看到湘君一边喊着“周少白！”一边冲到了自己面前。

　 湘君一见老夫人可见到了救星，嘴巴一扁委委屈屈地哭了起来，张开双臂扑过去抱住了老夫人怀里：“姨……”

　 老夫人忙拍了拍湘君，问她：“怎么了？”又扭头看少白：“你们俩又怎么了？”少白瞟过来一眼，不言语。湘君指着少白哭着说：“他打我！他打我耳刮子……”

老夫人见他们闹成这样，把二人都叫到大厅里调停。

　　湘君趴在茶桌上，一边不停哭泣，一边偷偷看老夫人和少白的反应。老夫人看着小儿子叹道：“少白，湘君是我娘家唯一的亲人，平常我对她连说句重话都舍不得，你好，你动手打她？你别忘了，我还没死呢！这个家里还有我来当呢！现在就这么欺负她，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娘吗？”

　　湘君听得姨妈给自己撑腰，暗自得意。

　　少白坐到老夫人跟前，讨好道：“妈！我没这个意思。我平常也是最疼湘君的。”看到湘君偷偷看自己，也偷偷地用手点指着瞪了她一眼：“是她自己今天说话太没遮拦了！”

　　老夫人不悦：“那你就动手打她？你知不知道这段日子湘君受了多大的委屈呀。她打小就喜欢你，我也有意思要给你们定亲……”

　　湘君听到姨妈说出定亲二字，心里乐开了花，赶忙藏起没笑出声。

　　只听老夫人语气带着心疼：“可是现在，我又让你代你大哥去迎亲，眼看你穿着新郎服，跟着别的女人，游街拜堂，还行婚礼，她心里好受吗？啊？她能没有怨气吗？”

　　少白站了起来，颇为不平：“可她那番话要是传了出去，污蔑我是不打紧，大哥大嫂还要不要做人？”

　　老夫人顺势开始数落少白：“哎！你这话倒是说到层面上去了。大庭广众之下，你这个做小叔的，可有守住你对兄嫂的贞节？你可有想过，你大哥打在你嫂子身上的棍棒，有一半是冲着你打的！”

　　老太太顺了口气，双手收回袖筒，“不忌人言，那么袒护你大嫂，别人背后怎么说呀？让你大哥情何以堪。”

　　少白一脸的惫懒：“别人要怎么想我管不着！我为大嫂打抱不平，是在情在理。我心里坦荡荡，大哥更是个明白人，他不会长那种疙瘩的。”

　　老夫人哼了一声，冲着少白的耳朵说道：“那是你一厢情愿！要知道人言可畏，湘君说你两句你就受不了了。你有没有想过别人背后说咱们周家叔子兄嫂，说那些丑话！”说完坐下来定了论：“这件事是你的不是，湘君没错。”

　　少白见母亲完全站在表妹那边，索性破罐子破摔：“好，都是我错，好不好？那我就干脆不要在这个家里，我避的远远的，尽量少在家里，行了吧？”说完扭头便走。

　　湘君忍不住站起来喊他：“少白，你去哪儿啊！”

少白头也不回，阴阳怪气地丢过来一句“万春楼！”老夫人惊愕无语，湘君被气的又大声哭了起来。

静云折了根新生的花枝，用枝条上的尖刺划破手指，以手为笔，以血为墨，在银票上写字。院子里只剩下风吹花叶的声音，和阿旺偶尔的啼叫。

少朴沮丧地坐在桌前，只想一辈子再也不开这屋门，便不用再跟静云有什么纠葛。然而没多久却又听到轻敲门板之声，忍不住回头张望，见静云的影子出现在窗棂纸之后，又低了下去，顺着影子便看到静云将银票从门缝底下塞进屋来，最上面那张不知画着什么红红的痕迹，竟有些吓人。

少朴有些疑惑，慢慢走过来，捡起地上的银票查看。拿到眼前，才看清上面竟是鲜血写就的两行字。他努力辨认，逐字读出“夫妻本是比翼鸟 静云归来何罪”。 这血迹尚未全干，一笔一划都像是扎在他的心上，扎破了他的层层伪装，扎到他心底藏着的泪水，从眼睛里溢了出来。少朴手里的银票散落在地上，他只道静云是为了道义与妇德回到周家，今日她以血明志，竟是真心实意与自己做夫妻长相守吗？

可是自己却不能与她长相守啊……少朴擦去泪水，收拾了一下烦乱的思绪，抬头透过窗纸看门外，静云便站在那里。他稳住心神，打开了房门，直面于她，静云却被他看得低下了头。少朴顺着静云的眼光，便见到了静云尚在渗血的手指。他心里一阵抽搐，轻轻托住了静云的手，拉到眼前来查看，静云这次没有逃开，只现出一点羞涩。少朴看着指尖上的伤口，又抬起了眼睛，疑问和心疼全写在脸上。他们二人一个是不能发声，一个是不愿开口，千言万语便凭这眉目来往。指尖滚动的血珠似乎将少朴一身的反骨都化了，他一改先前的矜持强横，低下头将静云的掌心轻轻贴在自己的腮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