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丫鬟们叽叽喳喳夸赞着大少奶奶在抢救中的举动，周少白一边为大嫂包扎手上的伤口，老夫人在一旁关切地询问伤情，林静云摇摇头表示自己并无大碍。

小表妹柳湘君看此情景，心中醋意大发，口无遮拦地开始揭少白的疮疤：“再疼也是皮外伤，倒是大表哥的病，你该多关心，他可是因为你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老夫人面露不悦：“湘君，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许再提这件事！”而少白的脑海里却清晰地闪回哥哥掉下山崖的画面，当时自己大喊“哥哥”的声音像刀子一样划在自己的心上。突然一声炸雷响过，少白手一抖，正在包扎的绷带散落在地上。

医厅中灯火尽熄，少朴已在病床上沉沉睡去。静云独自坐在床边，轻轻为他拉好被子。穆先生仍在一旁捣药，老夫人带着小红站在医厅门口，既不说话，也不走开，只是默默看着静云，任由身后暴雨倾盆，雷声连连，闪电时不时将每个人的脸照的一侧阴暗，一侧苍白。

少白想起大哥病发时生不如死的情形，无法走出往事的阴影，只有借酒发泄，走到大雨中大声呼喊。老夫人见状更是心痛，推开丫鬟自己撑伞到雨中劝说少白不要再为往事自责。

静云看着病床上的丈夫，想着自己的命运，终于悲从中来，开始无声地哭泣。

大雨依然不停，周少白难解心中烦闷，竟深夜跑到了万春楼，一边独自喝闷酒，一边听琴。弹琴的是一个新来的姑娘苏凤，虽在青楼卖艺但气质温婉，言辞得体，竟有些大家闺秀风范。她见客人心事重重，便走下琴台，出言询问，意图开解。然而少白的心事哪里又是一两句可以说的开的，并不回答，只又饮一杯。

那边周府之中，大少爷周少朴仍未醒来。老夫人来到了病床前，对静云讲述少朴这病的来由。原来十几年前，兄弟二人一个十岁一个七岁，全家在外游玩时发生意外，少白被困悬崖，父亲和哥哥为了救他，先后坠崖。周老爷伤重不治，临终托付大儿子少朴要为家庭担起责任。她拿出少朴受伤之前的照片，上面是一个周正可爱的小男孩。老夫人给静坐看了照片说到，少朴虽然捡回一条性命，却落下了严重的病根，时不时就病发抽搐，左侧的手脚佝偻萎缩，生活都难以自理。多年来自己到处求医问药，花费金钱人情无数，却始终没能治愈。这些年来，少朴因为难以忍受病痛折磨曾两次试图放弃生命，最终为了不让母亲伤心而撑了下来；最难能是他从来没有责怪过少白，兄弟之间感情极好，这也是少白常常自责的原因。

静云听完婆婆的话，内心大受震动，她不知少朴竟有如此坎坷的经历和强大的内心，不由得更添敬意。

天亮了，周少朴从病床上醒来，虚弱地睁开双眼。穆先生医术贯通中西，此时备好了一支针剂，要为他注射药物。

少朴两眼望着天花板，慢慢说到：“穆先生，您不要再医我了，除非你告诉我实话，我还剩多少日子可以活。”对话之间，竟似另有沉疴，命不长久。

穆先生本来故意宽慰他几句，说只要好好治疗，应该有好的预期。谁知大少爷一听这不清不楚试图蒙混过关的话语，盯着穆先生，抓住他的手猛的坐了起来，沉声问道：“先生不要瞒我，我是否已经没有希望了。”

穆先生被他抓住，在他逼视之下，内心竟觉不可违抗，只好说：“如果我告诉了实情，你得答应我好好配合治疗。”

少朴点了点头：“君子一言。”

穆先生胡须晃动，思绪摇摆，叹了口气，“唉，其实，这种事，是说不准的。”

少朴稳稳盯着穆先生，一脸沉静，依然抓着穆先生的手不放，说道：“我只要您给我一个大约的概估，但一定得是实话。”

穆先生口气软下来，说，“好吧，不过不能让你妈妈知道，我跟你说过存活期的事，否则……”

少朴听他提到自己母亲，心中不由得发软，一直盯着穆先生的眼光也软了下来，微低头避开穆先生的正面，发黄浮肿的眼睛半闭，轻轻说：“我知道。我不会告诉我妈的。”说罢便重新鼓起勇气，转回头来，看着穆先生：“依我的病况，我，大约还能再活多久。”

他的眼帘慢慢抬起，波光渐满，似有一汪期冀灌入，覆盖了铺在眼底的哀伤，闪烁着恳切让人不忍欺瞒。

穆先生叹了口气，“唉，这依我的估计，大概……”少朴转了下身体，焦急地追问到：“到底多久你说呀。”穆先生再也瞒不下去，强压住微抖的声音说道：“大约是，大约是，八个月吧。”

少朴终于亲耳听见了自己的“刑期”，微微点头，喃喃自语：“既然如此，那我就知道，我还剩，八个月好活的……也好，也好，比我预期的，要长寿多了。挺好的，挺好的……” 八个月，好短。但是八个月，又太长了……他仿佛灵魂出窍一般，呆坐着一动不动，心里却在飞速地盘算着只有他自己才懂的安排，这也是他一定要问出自己有多少日子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