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

走之前最后一天晚上严浩翔叫他出去喝酒，还是半身，还是老位置。丁程鑫进了门才看见那张小桌的左侧又拼了两三张小桌，一个七八个人，都是他在这儿两个月约拍过的单主。

贺峻霖也在，瘦了。据说是学期末写论文熬的，撑完这一周大作业就能安安心心跨年，还冲丁程鑫抱怨：“你为什么不再晚一个星期走啊？”

丁程鑫笑道：“我东西都收拾完了，你跟我说这个。”

“东西收拾完可以再拆出来啊。”贺峻霖絮絮叨叨的，“我这两周真太忙了，不然多找哥玩玩。”

像快离开游乐园的失落小孩，逗得整桌人发笑。过后便是为了暖场而进行的一轮又一轮酒桌游戏，一旁严浩翔简直如鱼得水，整桌人从左至右没人玩得过他，他一边把人灌得叫苦连连，一边揉着脸在桌边抱怨：“哎哟和你们玩游戏我都喝不了酒啦！”然后被贺峻霖按着肩膀吹完了一瓶冰啤，惹来旁人此起彼伏的呐喊助威。

丁程鑫没喝多少，别人念他明天要出发，不敢给他搞成宿醉。他更多时间是笑呵呵的旁观，然后稍微走个神，默默消化一点快要离开游乐园的失落感。

这一桌人除了严浩翔其余都是贺峻霖的校友。

都是过一天是一天天天都开心的年纪，轻轻松松的，有钱的时候喝酒下馆子，没钱的时候想办法打点零工或者勒紧裤腰带等月初爸妈再发生活费。最大的愁事就是考试论文，真正伤心也就恋爱分手那么一瞬。

真好。丁程鑫回想自己前几年上大学，或许不如这桌人这般轻松有趣，但也算过得好的。

不像……

丁程鑫给自己灌了一口酒。

吞完继续想：不像鹿言软。

那小子如果放进大学校园，那样的长相以及洒脱到有些戏剧化的性格，绝对能很讨人喜欢的。

可惜没有。真实的他背上有新伤旧伤，有被头发遮住的好看面孔，有猩红却绝不掉眼泪的倔犟眼睛，和洒脱到死也不怕的出格想法。

而后丁程鑫好像就嗨不起来了，任凭一桌人闹闹嚷嚷，他也只是想起来就参与一局，没兴趣了就靠在椅背上。他也不玩手机，就把视线放在桌子中央定着，脑子里在想什么没人知道，或许不是高兴事。旁人说的话他都听得见，但全没听进去。

直到最后严浩翔问他一句“行吗”，他才真的回过神，然后愣愣地反问：“什么行不行？”

严浩翔傻眼了：“哥一直在发呆啊？我们刚才说，明天天气挺不错的，我们一起骑车去海边拍个照，然后你吃了中饭就走，行不行？”

丁程鑫脑子木木的：“就是明天上午一起去海边玩是吧？”

“对。”

“那我行李……”

“你先到旅行社来，把你行李放我那儿。”严浩翔说，“我们一起从旅行社出发到白滩去溜达，吃完饭你从我那儿拿了行李加了油就走。”

丁程鑫想了想，觉得可行，便点头：“好。”

“喔——”一桌人兴奋地欢呼起来，“原来饯行酒之后还有饯行约拍——”

丁程鑫笑了：“你们就是来蹭我相机的我知道了。”

一群人喝到凌晨两点就散了，约定明天早上九点旅行社见。丁程鑫来的时候没骑车，打了个车定位到民宿的地址，又在快到达的时候临时改了目的地，叫司机掉头去了鹿言软的修车铺。

可惜到的时候修车铺已经关门了。

丁程鑫问司机：“您急着接单子吗？”

司机摇头：“这个点有单子都难，我打算收工了。”

丁程鑫问：“哪里收工？”

“反方向。”

“那可以稍微等我一下吗？”丁程鑫说，“我下去看看那个修车铺……就里面那个，马上就出来，两分钟。然后再回刚才那个地址行吗？”

司机稍微琢磨了一下，点头：“好。”

丁程鑫道了谢，匆匆下车关了门，跑上修车铺的那条小街。这个时间的空气已经冻得人脑子发麻了，他在这么短的一段距离中都想不了别的问题，只有一个很简单的想法：想见见鹿言软。

可等他站在卷帘门口的一瞬间，突然有很多问题涌了上来。

见他干什么。

这个点了，睡了吧。

吵醒了之后说什么呢……说自己明天要走了，再见？

可丁程鑫从逃出家门之后就没走过回头路的，再见这个词，他这一年多从来没说出口过，敷衍搪塞的那种也没有。平白无故给鹿言软留下一个，没道理也没意义。

何况萍水相逢，他不过是阴差阳错插手别人家务事，要在正可以全身而退的时候表明一句曾经存在过，算不算在人伤口撒盐？

他想敲门的手总归没抬起来。

大概是运气不好，大概是心血来潮。明知上次道别就是真道别，为什么自己还要白跑这一趟。

后来想了想，从裤兜里摸出钱包，把里面的现金拿出来用纸巾包好，再压成薄薄一片。往门缝里塞的时候想到两种可能性：鹿言软自己捡到，那最好；那牲口不如的男人捡到，也好——至少可以多一点时间不来找鹿言软麻烦，像给某种极刑申请了缓期。

等纸包全部塞进去，他重新站起，搓手往车前跑，上车的瞬间司机问他：“没叫醒啊？”

丁程鑫的心脏在冬夜跳得格外空洞，只说：“是啊。回吧，师傅。”

丁程鑫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把床上被套拆下来放到洗衣机边，带不走的日用品都拍了照片发给房东，说交给对方处理。

房东回了好几句谢谢，丁程鑫认真打字，说：没关系，这两个月住的很舒心。

他一整个早晨都在埋头整理行囊收拾垃圾，所以在下楼出门的一瞬间才惊觉——下雪了。

而且很大，无风，那一片片雪花像羽毛一样没有脾气，摇晃着掉下来，坠到地上也不急着化。若是运气不好被人一脚踩进地缝里，也就那么脏兮兮的呆着，不叫嚣的。

地上已经全白了，有环卫工人在扫雪。丁程鑫把两个包裹挂在车的左侧右侧，再把剩下一个小包背在背后，慢悠悠地出发去了旅行社。

昨天说要一起去的七个人已经到齐了，说雪下得好，又是雪又是海，特别好看，今天这场约得值。

丁程鑫把行李放下相机背上，说：“走吧，今天骑慢点，注意安全。”

事实证明这是一个绝对正确的决定。茫茫的海边是茫茫的雪原，脚踏上松软雪地后还有同样松软的沙粒等着你。雪时大时小，是迷眼的，丁程鑫镜头下的那些年轻生命，会躲在羽绒服中间喊冷，也会脱掉外套穿一件衬衣大叫好爽。

好像这天地的温度都被他们操控，这雪为他们而落，冬天很好，海很好。而他们最好。

约拍结束于一个女生大喊“好饿”，一帮人嘻嘻哈哈的凑过来，说程鑫哥你站过去，单独给你拍一张。

丁程鑫就这样孤零零站到雪地里去，背后是寒冷不近人情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