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回家这么久了,我一次也没来过这间旧日同萋萋他们一起读书的屋子,本以为踏进去时的景象会如长秋宫那般萧索,想不到入目却一尘不染,窗明几净,定是阿母时不时会派人来打扫。
我环顾四周,心情复杂又感慨万千,手一一拂过熟悉的书案,它们还摆放在原来的位置纹丝未动,就连桌上的竹简和摞放的宣纸也未曾变过。
我曾按书上一笔一画描摹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就摆放在正中央,想当初我握笔的姿势不对,写出的字也歪歪扭扭。
“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从前我不能体会这词的意思,现如今,我不光能明白,还能就着这句话说出好多心之所想和心有所感,就连我此刻再提笔描摹,字里行间也似藏匿着许多伤心事,不出片刻便在触景生情间跃然于纸上。
“我这还没开始教,程四娘子倒是自己知道学,早有此觉悟,也不至于现在学起来这么吃力。”
袁善见轻车熟路的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整理好衣襟后抬头见我写的认真,又忍不住调侃。
我没搭理他,望着写好的词沉默不语,方才哭过的眼睛还是红红的,发胀,倒让袁善见以为我又因为他这句话想起过去伤神之事。
他愣了一下,在心里责怪自己为什么每次面对我时,说出的话都言不由衷口不应心的,明明当初城楼之上也可以直言不讳的表达出对我的心意,难道是因为被我拒绝了,心中有些不服气才又变成如此这般?
“嘟嘟不哭不哭……嘟嘟……”
程期这孩子虽顽皮但挺会察言观色,见我情绪低落,小家伙抱着我的胳膊把头搁我肩膀上算是安慰,瞧瞧,小小年纪就这么会哄人,怎么这袁善见就狗嘴吐不出象牙呢。
我剜了他一眼,他还一副我怎么你了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呆傻。
今日讲的课业对我来说过于简单,袁善见还是着重把教学内容放在启蒙阶段上,小侄子听他讲故事听的入迷,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我还真是挺佩服他教小孩子时的得心应手,通过一些有趣的民间故事循循善诱,连我都听的都一愣一愣的。
“不要忘了做课业。”
袁善见嘱咐程期道,小家伙一脸崇拜的看着他频频点头,想来他长大后必定会是袁夫子的得意门生。
“程四娘子留步。”
我跟他打完招呼刚要走,又被他喊住。
“不是散学了吗,这时辰也该吃晌午饭了。”
我疑惑的看着他,他狡黠一笑,将书本往桌上一放,虽看起来也不厚,但风吹过时掀起的书页中有不少生僻字。
我傻了眼。
“这是你的课业,好好研读,几日后我会来考问你。”
然后在我震惊和不敢相信的目光中,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挺直了腰背负手离去。
“袁善见!这些你刚刚也没教我啊!留这么多课业你还让不让我活了!”
我在他身后愤愤不满的叫嚷,他没有回头,脸上得意的笑容却在他消失于长廊尽头前被我捕捉到了,故意的,故意的,亏我刚才还挺崇拜他,呸。
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袁善见停下脚步,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但又发觉这个动作属实有些多余和可笑。
明明庭院中的仆从正低着头各忙其事,他却觉得自己幼稚的小心思已经被在场的每一双眼睛看穿,正一览无余的曝晒在晌午毒辣的日头下,让他不自在。
感情会让人徒增烦恼和变得奇怪,袁善见烦躁的踢远了脚下的石子,拂袖往大门走去。
“莲房,对于《中庸》,你有什么见解?”
吃过饭我便回了屋,早上的多愁善感现下已消失的无影无踪,翻开的书页让我只剩抓耳挠腮,我长叹一口气无精打采的伏在桌案上,有气无力的问道。
“女公子,我认字吗?”
莲房这样反问倒让我觉得是我脑子坏掉了,真真是病急乱投医,都怪袁善见说要考我。
“嫋嫋,午饭见你没怎么吃,阿母又给你做了些甜羹,学累了吧?”
热气腾腾的吃食摆在面前,我的肚子适时的叫了一声,倒真是有些饿了,拿起勺子就往嘴里送,没吹凉,舌头烫了个泡。
“慢点吃,你瞧你,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学习也是一样的。”
阿母现在与我说起话来,常常旁敲侧击指出我的问题,也耐心了许多,温柔了许多,有时候我觉得,阿母越来越像宣皇后了。
“吃完了叫莲房与你出门走走吧,听青苁说东市新开了家胭脂水粉铺子,去看看。”
听阿母这样一说我本来没什么兴趣,想着如今自己两袖清风不问儿女情长,就算打扮了也毫无意义。
可转念一想,当初与楼垚结束感情之时,我曾登上雁回塔,推开窗的那一刻入目群山巍峨,天高地阔,迎面清风拂来,沁人心脾。
所以不管失去了谁,我还是程少商,不能为谁而活,也不能为谁而梳妆,什么女为悦己者容,要为自己高兴才对。
“阿母,那我们出门了。”
“路上小心些。”
街上热闹的很,还未到东市,路边形形色色的小摊便已让我流连忘返,莲房和我手拉手雀跃的穿梭在市井之间,许是太久没出门的缘故,我发现市面上贩卖的好些东西对我来说都新奇的很,就连卖糕点的铺子都添了好些个新口味。
“女公子你看这毛笔不错,女公子那支旧了,该换了。”
莲房停在卖笔墨纸砚的小摊上,拿起一支狼毫笔在我眼前晃了晃,我这刚好起来的心情又因为这满桌子文房四宝变得沉重,想起那晦涩难懂的书本,头又开始疼。
“小娘子好眼力,这笔是南方货,水路运过来的,虽然价钱贵了点,但是质量没得说!”
小贩对着自己的卖的东西夸夸其谈,全然没注意我已经拉着莲房溜走了。
“女公子不买吗?”
“不买不买,书都没读明白,家伙事儿倒配备的挺齐。”
我又开始犯愁,拉着莲房找了一处阴凉地坐下想对策。
“咱们家,按理说肚子里最有墨水的应当是三叔父,可骅县离这儿太远了,三叔母如今又有了身孕不便叨扰,其次姎姎阿姊同夫婿回家祭祖去了,然后阿父整日这么忙,阿母又忙着看孙子,哦对,二叔父也是爱看书的,可是他不爱说话,啧……愁啊,真愁。”
我闭着眼睛无奈且认命的伸了个懒腰,脑海里已经排演出袁善见嘲讽我的场景,我又叹了口气,倏然感觉到眼前的光亮隐去了大半。
睁开眼时,身着便服的太子已站在我面前,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定睛看了好一会儿,他也歪着脑袋瞧我吃惊的模样,不是我说,如此普通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也挡不住那与生俱来的器宇不凡。
“太子怎得在此处?”
我没有行礼,想来市井人多眼杂,他出宫定是有要事,还是不引人关注为好。
倒是莲房这丫头差点跪下行大礼,我忙拉她起来使了个眼色,又朝太子尴尬的笑笑。
“听程娘子所言,是在为学问一事发愁?”
他这是从何时开始听我讲话的,我看了看莲房,她摇了摇头表示也没有察觉。
他将出入皇宫的令牌从怀中取出,拉过我的手放在我掌心,上面还残余着他灼热的体温,我不明所以的看着他,他笑了笑轻轻开口道。
“我倒是有闲暇时间为你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