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七七是在迷雾林中清醒过来的,一睁眼时周围白茫茫一片,让她恍惚中还以为自己阳寿已尽身处地府了,周身酸软无力,五脏六腑更是难受得紧,而她手中还揣着两个小瓷瓶。
惨白的脸色,眼睑下的乌青,发紫的唇瓣,无一不在提醒朱七七,她身上毒素未退。
倒不是飞飞不愿给她解毒,而是朱七七当时在另一个屋子里隔着窗子听到了飞飞杀快活王的动静,见她满脸是血的进来时,害怕与愤怒齐齐涌上心头,根本就不相信飞飞愿意给自己解毒,一门心思都是这个坏女人杀了自己亲爹还不算,现在还要给她灌毒药送她上路了,于是咬紧牙关抵死不从。
直到朱七七因毒性上来晕过去前,飞飞也没撬动她的嘴。
还没见过找死这么上赶着的人,飞飞喂不进去索性也放弃了,将人松绑后,架着她出了宫。
踏出宫门的那一刻,灵魂就像被命运无形牵扯了一下,飞飞回过头,看着这个束缚了自己二十年的宿命之地,眸中是无法割舍的复杂,眷恋不舍的水光忽而变得清泠,化作一滴凄美的泪缓缓滴落,她看着前路,沉重的心底升起了一丝几不可见的希冀,关上宫门后,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这一走,彻底将过去那个因恨而生的自己,连同仇恨的源头,永远埋葬在幽森的幽灵宫里。
朱七七被飞飞丢在了密林中,又将解毒的药和解迷瘴的药放在她身上,吃与不吃,都看她自己的抉择,飞飞已经仁至义尽了。
而江湖之大,总会有一处地方,能够让自己开始新的生活。
……
沈浪赶到幽灵谷口时,万径人踪灭,谷中鸟不语,一切都安静极了,望着谷口弥漫过来的大雾,他拧动着剑柄直嘬牙花子,连日的忧虑令本来迥然有神的黑眸不免沾染上饱经风霜的沧桑来。
要进去,势必得要闯过这片迷瘴,而长时间屏息坚持,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为了飞飞,他也要咬牙坚持闯!
于是先给旋风找了处地方拴好,然后自己徒步进了密林。
密林中浓雾萦绕,眼睛可视的距离不超过两丈,沈浪放低自己的身段,希望以此避开上方漂浮的大雾,然而此举不过掩耳盗铃罢了。
慢慢的,他觉得脑袋眩晕得很,脚下的路和周围的树干也在眼前摇摇晃晃起来,他不由得晃了晃脑袋,仍旧迷糊,便抬手又给了自己一巴掌,疼痛带来了短暂清醒,他紧了紧手中的佩剑,继续深入。
不知走了多久,只见前方白茫茫的雾气中,似乎有个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点的往这边挪动过来,一走一停的,好像也是瞧见了他,停了一会儿后,忽然加快速度挪了过来!
不是,幽灵谷里还闹野猪呢?!还是他脑子被迷出幻觉了?
前半句自然一句戏谑而已,沈浪也知道幽灵谷里不可能有那个东西,该是些猫啊狗啊的小畜生吧,虽然这么想,但手上的剑已经出鞘了。
那东西朝他过来了,咬不咬人不好说,自己这会儿可是中了迷药的,就怕万一呢。
转眼那不明生物已经凑到他跟前,在沈浪准备刺上去的前一刻,“野猪”说话了,哭喊声震天动地,“沈大哥,你终于来救我了!”
这声音……朱七七?
沈浪的眉皱成了个川字,不是他眼睛视力没有朱七七好,实在是朱七七这满身的泥巴,脏兮兮的,又在地上蠕动,能分辨得出是个人才怪呢!
沈浪将人扶起来,顾不得她脸色的异常,忙问道:“飞飞现在在哪里?”
朱七七非常委屈,虚弱的哼唧着告起状:“沈大哥,那个坏女人给我下了毒,我现在身上难受得很,沈大哥,我是不是要死了呀?”她虽然中了毒,可还没忘了上一次自己是怎么和沈浪扯上关系的。
“你先告诉我……”
“哎哟,沈大哥,我觉得自己快要喘不上来气了……”还真是死到临头了都不安分会儿。
这人此时根本给不了他想要的回答,沈浪有些焦急,余光瞥见她手上握着的两个小瓷瓶,眼神一动,当即从朱七七手中抽走瓶子,分别倒出两种药丸放到自己鼻下嗅了嗅,他认识其中一种药是迷瘴的解药,心中大喜。
知道其中一种药是解药后,那么另一种就不用说了,肯定是朱七七所中之毒的解药,想来应该是飞飞留给朱七七的。
趁着朱七七哀嚎的功夫,沈浪直接将两颗药投进她口中,在她被噎得扯着嗓子咳嗽的时候,他也赶紧吃下解药,过了好一会儿,眩晕的感觉才消退下去,转过眼一瞧,朱七七乌黑的脸色也慢慢有了起色。
“朱姑娘,飞飞在哪?”
朱七七憋着嘴,因“飞飞”二字,眼中迸发出愤恨的火光,故意让沈浪着急,“我不知道!”
“你!”
沈浪面色凌厉起来,心下琢磨着朱七七这般恨他和飞飞也属人之常情,态度又有所缓和,既然话不投机半句多,便没有必要再与她耽搁下去,再者飞飞有意给她留下解药,便是放过她的意思,他来之前已经去书信给熊猫儿了,相信熊猫儿不多时也会赶到,遂匆匆给朱七七指明了出谷的方向,就继续往里走。
哪知没走几步,朱七七忽然从后面拉住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沈大哥,我爹……我爹他……他被白飞飞那个坏女人杀死了,呜呜呜……”
如一记惊雷在沈浪脑袋上炸开,他惊慌的回过头,心中的诧异与恐慌如洪水般排山倒海而来,动了动喉咙,艰难的问道:“你、你说朱爷他……”
沈浪误以为她说的人是朱富贵,倒是把正在嚎啕大哭的朱七七给整不会了,愣了一会儿,才吸着鼻子瓮瓮的说:“不是我爹……是、是快活王……是我亲爹……他被白飞飞杀死了!”
快活王是朱七七的亲爹?!
沈浪瞳孔不由自主的放大,心中暗暗感慨真是好一个惊天大秘密,忍不住想到快活王上朱家提亲时朱爷的种种异常反应,在此刻也全都解释得通了,又想起之前快活王还要娶了朱七七一事,当时快活王围困他们时有多得意,只怕后来知道真相时就有多庆幸,也是幸好当时朱七七被带到了幽灵宫,否则,该是什么人伦惨剧呀!
朱七七可不管沈浪在想些什么,她抹了把泪,恳求道:“沈大哥,我求你,你去把我爹的尸体带出来好不好,我不想让他孤零零的待在这个鬼地方……”
让他帮快活王敛尸?
开什么玩笑,他才去祭拜过父母,转头就去给仇人敛尸?
沈浪正色起来,直接拒绝,禀明缘由,“我与他有血海深仇,这件事已经违背了我的原则,恕我办不到,你找别人吧,或许你现在可以先出谷等着,我想猫儿一定会愿意做这件事的。”
“不!我就要你现在去,我不能忍受他一个人在那个黑暗的地方多待上一刻,你帮帮我好不好!”朱七七又哭又闹的。
沈浪烦了,冷下脸来,“你没听清楚我说的么,他是我的仇人,我办不到!”
说完提剑就走,满心担忧的只有飞飞,快活王死了,那飞飞人呢,她现下又在哪里?
“沈浪!”
后面尖声惊叫起来,朱七七冲过来拦在他面前,眼睛瞪得大大的,几乎就要脱出眼眶来,固执地咬着牙道:“第二件事,这是我要求你做的第二件事,把我爹完好无损的带出这个鬼地方!”
为什么朱七七这么倔强的要求沈浪去敛快活王呢,只因她心中藏着一个沈浪此刻还不知道的大秘密,她要让沈浪亲眼瞧见她爹惨死之状,届时再告诉他,白飞飞也是快活王的亲生女儿,一个能对自己亲爹痛下杀手的人,该是多么可怕阴暗啊,这样的人,沈浪还会把她放在心上么?
被承诺压了一头的沈浪简直都要气笑了,他目光沉沉的盯着面前的朱七七,第一次清楚的认识到从前认为天真率性的人竟还有这么强人所难的一面,面目也变得可憎起来。
少顷,那紧闭的唇瓣中挤出一句话,“好,如你所愿,此事之后,你我之间两清了。”
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进入迷雾中,朱七七心里空落落的,也不知道自己这个计划,究竟能不能再一次把他留在身边。
……
终于找到了幽灵宫,可大门紧闭,沈浪站在宫门处仔细观察这入口的构造。
看着看着,终于让他从中瞧出了些奇门遁甲的规律来。
他按照自己所知道的列阵布局一一尝试,终于在日照高头时找到了幽灵宫大门的打开机关,他拉动机关,大门缓缓而开。
走过都是迷香的甬道,他迅速捂严实了自己的口鼻。
这里俨然一座死城,一丝生人的动静都没有。
“飞飞——”
“飞飞——”
寂静深岭处,空余谷悠悠。
呼唤声化作空灵的回声又传了回来,一股莫名的情绪在他的心中被无限放大。
这股不安在看到封闭的灵堂后达到了顶峰,为什么能这么快知道此处有异呢,全赖地上都是飞飞行过的脚印,他害怕飞飞困在了里面。
于是大手一挥,就想要暴力破门,可石壁坚固如牢,非但没有破损,手反倒被震麻了。
沈浪逼迫自己快速冷静下来,他举目四望,在一侧墙壁上发现一些痕迹,看样子像是经常有人摸索造成的,想也不想,举着剑柄就朝着那个地方砸去,果不其然,凿开后露出了底下的机关,他挑开机关,灵堂的门也随之被打开。
里头的毒气已经散干净了,沈浪掏出火折子点亮墙上的火把,待室内通透明亮起来,映入眼帘的就是躺在地上死去多时的快活王。
谁能想到,一代枭雄,竟然就这么死在了这里,既活该又解气。
沈浪心中感慨良多,踱步凑近,俯下身,却被另一件东西吸引了目光。
在快活王脖颈处,是一只仅仅露出半截来,其余大部分被深深插入皮肉中,簪身已经遭血染红的玉搔头。
这只玉簪被她就这样舍在了这里……
好似连同他也一并被舍弃下了……
沈浪颤抖着手拔出那只玉簪,心口隐隐作痛,随着他无意识擦拭玉簪的动作,那股痛意已经遍布全身,直到玉簪子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在火光下依旧白净无暇,他终是忍不住,咳出了一口血。
……
朱七七在谷口焦灼的等待着,没等到沈浪从里面出来,先等到了匆匆而至的熊猫儿和百灵,经过上次的事情,百灵是不放心让熊猫儿独自来找朱七七的。
朱七七热情地跟两人打招呼,百灵不咸不淡应着,心知她们俩是再也回不到从前那般亲密无间了。
三人在谷口一直等到晌午,沈浪方才扛着快活王的尸首从里面走出来。
熊猫儿和朱七七赶紧迎上去,接过手把人安置在赶来的马车上,熊猫儿心中钝痛,虽然他知道快活王是杀害自己父母的凶手,可多年的养育之恩到底让自己无法真的恨起来,如今人死灯灭,他想到的都是快活王曾经对自己的好,鼻头一酸,哽咽之后,滚滚热泪也跟着落下。
不同于熊猫儿的而隐忍而发,朱七七真的就是纯哭丧了,伏在尸身上哭得直不起身。
沈浪没有陪他们悼念快活王的兴趣,站在马车前,面无表情道:“朱姑娘,答应你的事我已经做到,希望你遵守诺言,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见人要离开,朱七七一急,什么也顾不上,便从马车上跳下来,不料摔了个狗吃屎,这番狼狈作态也没换来沈浪怜惜的停步,还是百灵暗瞪了一眼准备有所动作的熊猫儿后,才不情不愿的将人搀扶起来。
“你还要去找白飞飞?!”朱七七大喊。
沈浪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又冰又冷,朱七七下意识的噤了声。
他承认,此刻的自己有几分迁怒的意味,若不是朱七七搅弄这些是非,飞飞怎么会离他而去,怎么会决绝得丢掉信物不要他了,诚然他清楚更多的应该怪自己做事没有分寸,可谁让他一腔愤懑无处可泄,只好冲着朱七七去了。
“这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
“你别走!”朱七七不管不顾地拉住他,却被他甩开手。
“你明明知道我对你的心意,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无情,明明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朱七七难过极了,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精心呵护的感情变成了现在的一团糟乱。
“从前是我对不起你,但如今我们更没可能了,你是快活王的女儿,我若是跟你在一起,如何对得起我九泉之下的亲人。”沈浪不耐再纠缠不休,刚刚得知的朱七七是快活王亲生女儿这事儿,此时却正好可以用来作搪塞的借口。
他的神色平淡不起波澜,朱七七苦笑,心知他是打定主意不再回头了,明知道这是他推托之词,却无法反驳,不知怎的一股恶意油然而生,忽然想知道,如果他知道白飞飞也是快活王的女儿,还会不会这么义正严词的拒绝呢?
“你知道么……”朱七七低下眼帘,面上古怪起来,让沈浪心中漏了一拍,莫名心悸。
“白飞飞也是快活王的亲生女儿呢,她是我的亲姐姐,你既不要我,那么她呢?”
许是今日的打击一个一个接踵而至,沈浪心乱了片刻后,居然诡异的安静了,良久以来的猜想最终得到了证实,就像一把悬着的刀终于稳稳当当的劈了下来。
朱七七紧张的盯着他,生怕错过他面上一分一厘的神色,惴惴不安的等着他的回答。
半晌,他抬起眼,眉宇间尽是柔和。
“……如此,我也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