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甬道悠长寂静,嗒嗒的脚步声回荡在其间,快活王缓步走在幽灵宫里,两侧伫立的长明灯随着他的步子有序的亮起,定睛一瞧,灯托居然是一个个鱼尾人身面貌惊悚的海妖,光线一亮,显得格外吓人,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阵怪异的香气在甬道里浮动,令人恍惚间,竟产生一种在此燃烧的真的是来自深海里那种神秘又诡异的妖物的错觉。
快活王很是警醒,仅仅只是闻了两下,就察觉有异,于是用袖子掩着鼻子往里面走。
等他消失在拐角处,原本封死的石壁忽然被打开,飞飞如幽灵般从暗处走出,盯着空无一人的拐角,复又走到灯下,竟是抬手去碰了碰那怪物逼真的脸,看起来满覆油脂,触感却硌格楞楞的,抽回手时,指尖上也沾染了丝若有似无的香气。
她本来也没想过快活王不设防,这鲛油里掺杂的迷药可是比迷瘴林里的猛烈一百倍,就看看快活王能不能一直屏息不呼吸了,不过如果没有将他迷倒也没什么打紧,只要她手上有朱七七这张王牌,还怕快活王不乖乖就范么?
在此之前她还没信心能够拿捏快活王,可谁让他收到信后真的孤身犯险了呢,岂不是又一次验证朱七七在他心里的地位了么?
飞飞冷冷一笑,身影再一次投入黑暗中。
如今的幽灵宫早已经不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幽灵宫了,快活王只觉得满目的陌生,唯一不变的就是那见不得光的阴暗。当年他本不是真心入了这幽灵宫的,对白静更没有什么真心,娶她也只是为了获取幽灵秘籍,他柴玉关是一只雄心勃勃的猛兽,是一只要展翅翱翔的雄鹰,岂能宥于妇人之手,在这暗无天日的阴沟里生活一辈子呢!
兜兜转转,他终于来到设置成灵堂的石室前。
抬脚迈入灵堂中,放眼望去,四周挂满了丹青,每一张丹青上都描摹着一个冷艳绝尘的女子,或笑或悲,神态各异,这些都是飞飞这些年私藏下来的关于娘亲年轻时候的画像。打从她有记忆起,她娘就一直戴着那张面具,也只有她受罚匍匐在地上的时候,才能勉强偷窥到娘亲完好无损的那半张脸,幼年的她曾经无数次的在想,为什么娘亲永远不能给自己一个好脸,永远看着她就像是在看一个仇人?
直到靠着自己的妙笔丹青和想象,描绘出了娘亲年轻时候的容颜姿色,她才明白,那个叫柴玉关的狗东西,究竟毁掉了怎样一个骄傲灵气的娘亲,而她却是那个狗东西的种,岂能不恨!
乍一看到画像,尘封已久的回忆顷刻间如开闸的洪水汹涌而来,快活王脚下停顿,呼吸也慢了半拍。
此时脑子里浮现的,不是快活城内负隅顽抗的沧桑老妇,而是那个第一眼见到他就收起鞭子,兴致高涨的踩在他手背上,居高临下睥睨自己的倨傲女子,她那看自己如同一只丧家之犬的眼神,则成了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耻辱。
快活王的手微微颤抖着,双眼微眯,企图遮挡住泄露出的情绪。
白静于他而言,就真的只剩盛气凌人,面目可憎而已么?
每每午夜梦回中,难道就没有梦见过那年谷口相遇相救时的泠泠笑声?难道就没有梦见过大婚当日红盖头下那抹娇羞无限的春色?难道就没有梦见过初为人母时与他亲昵偎依自然流露出来的温柔母性?
只怕这世界上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白静或许是狠毒的,可她的柔情终归曾经都给了一个叫柴玉关的人罢了……
倏地他的眸光一寒,周身逼出一股内力,直接将这些画震得粉碎,就像撕碎自己的过往般,破碎的画作洋洋洒洒在这灵堂之上,然后便像是控制不住自己身体似的,往前倾栽倒在地上,他似乎是中了迷药了,开始胡言乱语起来,“白静……白飞飞……本座知道是你们在搞鬼,本座已经来了,别缩头缩尾的不敢出来,抓了七七算什么本事,有本事来和本座过上几招!”
“出来!”
“你们躲在哪里呢,给本座滚出来!”
他神色癫狂,肌若无力,看起来好像真的失了智。
这时候,一面石墙上忽然落下个小窗口,机关触动的声音吸引住了他,还没等他踉跄过去,飞飞的身影便施施然出现在灵堂门前。
她蹲下身轻轻捡起地上的碎纸,画上那个灵动的女子只剩下半张娇妍的脸,与现实中娘亲的下场何其相似!
“在我娘的灵堂之上,你就只会无能发怒么?难道在你心里,对我娘这个原配就没有半分的愧疚么?”
飞飞莲步轻移,自他身边而过,将这半截纸片丢进龛笼里慢慢焚净,好似对快活王这幅样子丝毫没有防备,认定了他此刻无法伤害自己。
地上的快活王盯着飞飞的背影,眼中精光一闪,手中运起内力直直朝她打过去。
手掌在距离飞飞咫尺之距的时候,那从容平静的声音从朱唇里溢出,“如果你不想朱七七给我陪葬的话,我劝你慎重。”
“你尽可以从那个小窗里瞧瞧,朱七七已经被我下了毒,如果你对我动手的话,我敢保证,她绝对没活路可言。”
此话一出,快活王心有顾忌,只好不情不愿的收回手,立刻飞奔到那个小窗前,透过窗子往里瞧,朱七七已经被绑在架子上,一颗脑袋耷拉着,整个人面色发黑,气更是出多进少,很明显就是中毒已深的症状!
“啊!”
这是他和媚娘的女儿啊!
快活王心痛得难以抑制,运气周身的内力猛击石墙,可是石墙坚韧无比,如铜墙铁壁一般,纹丝不动。
飞飞就像在欣赏一只耍把戏的猴子,静静看着他无能为力的发作,抽空还不忘往龛里丢纸元宝。
“你马上给本座放了七七!”快活王冲到飞飞面前,那只大手迟迟不敢落下,一双眼睛猩红得好似要滴血,腮帮子也被他咬得紧紧的。
“想要我放过她?”飞飞眼中冷光泛起,有恃无恐的笑着,“这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怎么能不笑呢,仇人越惨,她越痛快!
瞧,神勇无比天不怕地不怕的快活王有朝一日竟也会任她几句话所摆布,果然杀人诛心这话说得不假,这人一旦有了弱点,便是登峰造极的宗师,也只能是沦为砧板鱼肉任人宰割的份。
快活王摸不准飞飞还有什么后手,但从她这副镇定自若的态度,他却是不敢拿七七的性命来赌,于是怒喝,“你打算如何?!”
眼瞧着他不得不放回腿侧的手,飞飞手上使出灵活的巧劲,轻功浮游借力错身而过,与他换了个位置,趁其不备一脚踢向他的膝盖关节处,不过两下,快活王便直挺挺的跪在了白静的灵位前。
飞飞立在他身后,望着灵位的方向,语气中带着些许悲切,“我娘等了一辈子也没等来你的忏悔,如今你就跪在她的灵位前好好赎罪吧,什么时候我满意了,就会放了你的乖女儿的……”至于你,就永远留在幽灵宫里,生生世世向我娘忏悔吧!
他不甘地回过头,“我若是照办,你真的会放了七七?”
“当然,让我瞧瞧你的慈父心肠有多少吧。”
说完,不等快活王拒绝,人就出了灵堂,然后反手将灵堂的门封死,顺便将那扇小窗也重新封住。
里面只给快活王留下两个极小的出气孔,金元宝里暮沉的药粉只要一燃烧,浓烟绝对不能马上从那两个小孔排出的,一个人长时间暴露在这样的环境下,他便是牛肺也不可能连续几日都不吸气,中毒是迟早的事情!
而越是武功高强的人,暮沉的毒性运行得也就越快,无论怎样,他都死定了!
这个密闭的灵堂,说白了其实就是为快活王打造的一个棺椁,又念及娘恨他至斯,若是合葬只怕娘也未必愿意,不如就这样吧,将他的灵魂永远困在幽灵宫里!
飞飞开了一旁石室的门,见架子上的朱七七已经开始流黑血了,她连忙从怀中取出一枚解药,破开半粒塞进朱七七的嘴里。
虽然不能完全解毒,至少也能让她毒不入五脏,不至于伤了根本。
朱七七面上黑气退了大半,她慢悠悠睁开眼睛,见到飞飞这个下黑手的人还能如此淡定,当即就要破口大骂,奈何实在是虚弱得很,骂不动,只能喘着气,艰难道:“你、你、说话不算数,说好的不动我……你、你这个坏女人……”
“事从权宜,怪只能怪快活王这般看重你……”飞飞垂下眼帘,半点没有因为自己食言而愧疚,对于朱七七这个人,她这辈子都喜欢不起来,哪怕她俩是骨肉至亲,现在能让她在自己手里吃吃苦头,为什么不呢?
总归自己答应过等杀了快活王后就放她离开,这件事不会食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