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比武招亲就这么虎头蛇尾的结束了,朱富贵精心准备的招婿宴最后变成了给武林群雄的接风洗尘宴,大家对于朱七七一个小姑娘多少留点面子,可架不住朱七七自己害臊,待不下去跑回房了,众人也是笑笑,便将看热闹的视线对准了朱富贵。瞧他在席上对着身边的沈浪面上依旧含笑,众人心思各异,有些人更是在心里头嗤笑,暗戳戳揶揄,说不得朱富贵此刻心里头得有多恼恨呢。
沈浪筷子未动,滴酒未沾,面前的觥筹交错推杯举盏让他觉得客套虚伪极了,旁边更是冷家三位爷如火如炬的眼神,而他的心思早已经不在此处,才脱手了一个负担,且恨不得立刻飞回去抱着飞飞转上几圈呢。
何况今日之事并非绝密,飞飞知道是迟早的事情,瞒也瞒不住,自己还得同她一五一十交代好,省得生出些事端来。
“朱爷,沈某还有要事,这就告辞了,多谢你的款待。”沈浪礼数周全,也心知朱爷只怕不待见自己,冲他抱拳后起身便要走,将朱富贵客套的假意挽留尽数摒除在耳后。
他想离开,可有人不会放他走。
“沈少侠,且留步!”
冷大、冷二、冷三齐刷刷站起身,在众人的注视下,跟弹出去的弹丸似的,快步朝着沈浪的方向追过去,被拂了面子的朱富贵眼角忍不住直抽抽,笑意都快挂不住了。
身后的呼唤宛如叫魂,沈浪脚下越发快,脸上也颇为无奈,谁能想到王怜花玩了招玉石俱焚,害得他不得不露了底,三位冷叔叔在爹手下做事多年,岂会不认得?!
若想相认他最开始踏入仁义山庄时就相认了,何必等到现在!
沈浪满脑袋官司,恨不得脚下即刻腾云驾雾飞起来。
“岳儿!”
一声“岳儿”却将他直直定在原地,花园里绿竹猗猗,风里夹裹着桂花的香气,因流水席上繁闹,花园里此时倒是寂静无声,三位冷爷很快追了上来,绕到沈浪前头,三人围成个圈,将沈浪困住,脸上都是激动难言的神色。
“岳儿……你、你真是岳儿啊……”冷大颤巍巍的伸出手,仔细打量着沈浪的眉眼,之前不觉得,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后,越瞧越眼熟,泪眼婆娑,百感交集。
沈浪在心中重重叹了口气。
对上他们期许的目光,他抱拳缓缓道:“冷大叔、冷二叔、冷三叔……如今我已经改名作沈浪,您三位日后还是这般称呼我吧……”
这就是承认了。
冷大掬了把老泪,这些年因为没有找到小主人下落而深深自责的心登时就落了地,冷二和冷三也理解的扶着他的肩膀开解着,三个人无时无刻不再想念着旧主留在这世间的独苗呀。
“你这孩子,相识这么久,你竟是一点口风也不露,还让我们凭白生出许多误会来……”冷二不愧打理了仁义山庄对外一应事务多年,圆滑过了头,非常清楚什么场面该说什么话,也是委婉揭过了之前的误会。
沈浪焉能听不出他话中之意,不过只是清风过耳,并不入心。
“好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仁义山庄总算是有指望了……”冷三倒是赤城,只觉得这些年的等待总算有了回响。
三个人还真是说变脸就变脸的主,像是把几次为了朱家父女俩差点将仁义山庄搭进去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真主人回来了,朱家父女就被他们抛到脑后了,若深究一番,只怕他们自己也闹不清是真的喜欢朱七七到没底线还是因为将对旧主的思念全都寄托在了朱家父女身上。
“冷大叔说的哪里话,仁义山庄在三位治下井然有条,俨然是江湖上匡扶正义的一方门派,总算没有断送我父亲的心血,而我这么多年浪迹惯了,实在无才管理这偌大的一个庄园,仁义山庄还是三位继续管理,当不负我父之意。”
“你、你不回仁义山庄?”冷大瞪着眼睛,似乎不敢相信沈浪能说出这样的话,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外寻访多年无果是因为小主人深陷艰难境地,从未想过人家早已逍遥自在来去多年,不是不能相认,而是人家无意相认,更无意回到仁义山庄。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这偌大家产本就是为他所打点,他不回仁义山庄,这怎么可以?!
“今日事了,家中内人还在等,沈浪就先告辞了。”沈浪只是气定神闲地吐露了去意,便不再理会三人是何反应,继续往外走。
冷大怔怔然发呆,在没想到沈浪竟是如此冷漠,冷二和冷三既是着急地瞥着沈浪的背影,又担心自己大哥深受打击一蹶不振。
忽而冷二像是福至心灵一般,他赶紧冲着沈浪喊道:“岳儿,你可要去拜见你父亲真正的陵墓?”
冷大眼中一亮,是了,也许还有这件事情可以挽留沈浪。
沈浪果然被这句话按住了脚步,惊疑不定的回头。
冷大拈着胡须,迈着沉重的步子凑过来,冷二冷三跟在其身后亦步亦趋,冷大道:“你所知的那处地方并不是你爹娘真正的埋骨之处,你爹当年行侠仗义,惩处过的奸恶不知几何,我们害怕你爹娘死后那些宵小之辈会去扰他们清净,于是效仿朱爷的做法,给他们弄了个假墓,你爹娘的长眠之地,这世上只有我们兄弟三人和朱爷才知道,多年来我们一直守口如瓶,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等到你,带你到他们面前上一炷香啊。”
若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能真正牵动沈浪的那颗心,一个是飞飞,另一个就是他九泉下的父母了,听了冷大的话,他哪里还稳得住,手紧紧扣着剑身,眸光闪动。
“岳儿,去瞧瞧你的爹娘吧。”
良久,只见沈浪绷直的脊背松弛下来,似是妥协,他垂着眼,道:“如此,我先去接上飞飞,不止我,飞飞也该去见见爹娘才行。”
一是怕沈浪跑了,二是旧人重逢勾起了对旧主的思念之情,冷大冷二恨不得现在就带着沈浪跪在沈天君夫妇墓前,分秒都不带耽搁,哪里肯让他离开他们的视线,冷三便自告奋勇,主动揽下去寻白飞飞的活儿,“大哥二哥你们带着岳儿先去,我去接白姑娘随后就到。”
沈浪一时脱不开身,只得同意了冷三的主意,又担心飞飞不肯轻信于他,于是将佩剑交给冷三,带着嘱托,“那就劳烦冷三叔跑一趟了。”
冷三接过剑按照沈浪所说的地址去接飞飞,而沈浪则跟着冷大冷二骑马出了城。
沈浪自己也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个决定,生生让飞飞从他的生命里消失了,往后无数个日日夜夜,他都为此懊悔不已。
……
飞飞失魂落魄的走回了院子,合上门擦干眼泪之际,却看见虞夫人一动不动的趴在廊下,药房中味道变了,虽不如之前那般难闻,闻多了依旧晕得很。
虞夫人不会是被自己的药放倒了吧?
心里冷不丁冒出这个想法,飞飞一惊,赶紧捂着口鼻跑过去,对着虞夫人的人中就是狠狠一掐。
“啊——”
虞夫人迷醉中被生生掐醒,痛得眼泪都下来了,嗷嚎一嗓子,怀中的空酒盏随着身体幅度掉在地上碎成几瓣,她打掉飞飞的手,捂着人中,不满哼唧道:“你干嘛呀,老娘我睡得正香呢!”
飞飞放下心,也不在意被打疼的手。
虞夫人忽然探身坐起,鼻子跟狗一样使劲嗅了嗅,整个人顿时跳起来,两眼放光,“成了,成了!”然后人就开始往药房里蹿。
等飞飞看到笼子里的老鼠因为虞夫人喂下去的一指甲盖的药粉就立刻七窍流血死去后,她捧着手里这个紫瓶子的心情就更慎重了,虞夫人重新抱着坛酒摇摇晃晃,跟个酒腻子似的,好不得意地在她耳边说道:“怎么样,厉害吧,掌握好内服的量,就可以毒死任何你想毒死的东西,一吃下,马上就发作,完全不给他们说遗言的机会!”
飞飞抿了抿唇,说出自己的疑惑,“可是这样不是太便宜他们了么?”
“啧……”虞夫人被酒辣了舌根,冲着她翻了个白眼,撇嘴道:“就是有你们这种想法,很多时候下毒害人才不成功,一早死了就完事儿了,非要磨磨唧唧磨磨唧唧的,下毒的本质是送他们去见阎王,谁要你给他们讲临死前的小故事了,夜长梦多,多浅显的道理啊!”
“我当然知道,但是我要让他跪在我娘墓前忏悔!”飞飞攥紧瓶子,眼中迸发出浓烈的恨意来。
仇恨容易蒙蔽双眼。
虞夫人知道劝她无用,叹了口气,“行吧,那你不要给他直接吃,用闻的,不间断的闻上个三四天,再强壮的人也会魂断归西。”
飞飞闪烁着眼眸,方才的恨意悄然退场,她收下虞夫人的馈赠,双膝一弯,跪在地上,郑重叩谢,“夫人,多谢您这样不遗余力的助我,您给了我从来没有过的如母亲如恩师般的关怀,若飞飞此次能够复仇成功,愿意回到您身边,从此为您效犬马之劳。”
“少来!”虞夫人连忙打住她。
在飞飞愕然抬起的眸光里,她挠了挠自己发痒的脖颈,漫不经心的道:“我喜欢自己一个人生活,你跟那个傻小子已经打扰了我一个月了,怎么的,还想赖着我一辈子啊,我不要你跟着我,报完仇了你该干嘛干嘛去!”
“那我如何报答……”
虞夫人竖起一个手指头打断飞飞的话,“一个月,我要你每年抽出一个月的时间去帮我打扫在淮阴的那处小院子……”
“等什么时候你再过去的时候,遇上了我的尸首的话,你就把我简单敛一敛……然后葬在西湖边上吧……替我找处山清水秀风景宜人的地儿……”
虞夫人的目光忽而悠远而怅然,分不清她此刻究竟是醉了还是清醒的,年少时见过了太惊艳的人,终其一生,她都找不到与那个人一样令人沉醉的眉眼了……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人生多遗憾,她的一生,或许也就死后可以距离她生命中出现过的那束光近一些吧……
虞夫人无言的抿了口酒。
每个人都有不愿意触及的角落,飞飞省得,朝虞夫人拜别后,起身便往外走,身后虞夫人歪倒在石桌上,带着迷醉的酒意,喊道:“你不等那个傻小子了?”
飞飞脚下一顿,手慢慢攀上心口,那里死寂一片,她微微勾了勾嘴角,目光疏离而又淡然。
“……不等了,以后也不等了。”
经过问情崖一事,要说还不相信他们之间的感情,那她就真的是冷心冷肺了,所以悲伤过后,她相信沈浪对她的情是真的,是不掺一分假的,可是她不相信的是他能够处理好围绕在他们感情里的琐事,她不相信他真的能够不管朱七七和朱家乃至仁义山庄的事情,如果注定了以后感情中会遭受那些打扰,不如这次她先放手吧。
她不想再经历自己一个人受伤躺到天明,而他却在为朱家的琐事奔走的事情了。
他爱她,心里却不能够只装得下她,他心里装着仁义,装着朱家,装着仁义山庄,装着整个江湖……
她想要的是那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他,却注定是求而不得的。
既然无法强求,那她索性撩开手不要了吧……
飞飞替虞夫人关上门的那一刻,她的叮嘱再次从门缝中飘出来,“最后给你一个忠告,下毒的时候身上千万别带着解药!”
一袭孤单的身影头也不回的投入人来人往的闹市里。
大门紧闭,虞夫人打了个酒隔,双眼一阖,趴在石桌上呼呼大睡。
世事难逃一个“巧”字,偏偏就是这么巧,飞飞前脚刚走,后脚冷三就来到了门前下马,他上前去敲门,里面的虞夫人早已经鼾声四起,听得见才怪。
冷三抱着佩剑站在台阶上等了一会儿,估摸着人也许上街了,又担心沈浪着急等消息,于是看了紧闭的门,咬咬牙想着日后还有机会,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便上马往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