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浪推开主屋的木门,阳光顺着他的身形轮廓一道打进来,房中盈盈涌动着月如钩的幽香,桌上龛笼中几缕曼烟还在袅娜四溢,一应物件摆放整齐,主人家想是刚走不久,沈浪眸中的两点焦聚到桌上的一纸信笺,心中说不上的怅然,抬起步子慢慢走过去。
信上写着:
“傻小子,
你那小娘子让我转告你,道已不同,不必寻她,各自珍重。
但是,老娘我偏就见不得痴情人一片丹心落渠沟,便大发慈悲告诉你她往昆仑的方向去了。
走了记得给院子锁好门,若是老娘回来发现少了一件东西,唯你是问!”
末了信尾还画了只小王八,真就是虞夫人的行事风格,纸张从他指尖抖落下来,飘落回桌上,沈浪脑海中倏地浮现昨夜飞飞那欲言又止的样子,彼时她眼中似有一泓秋水,仿佛已将秋日的哀思全都收入眼底。
原来她竟存着离开的想法,该死,自己怎的就没有一早发现?
沈浪满心满眼的懊恼,也知道自己是叫这些日子蜜里调情的表象给迷惑了眼,他还以为飞飞态度已经有了软化,原来……原来不过是自己想多了……
可真的是自己想多了么?明明昨夜亲昵的时候他是真的感受到自己与她重新互通了心意的,究竟是为何突然就让她下了离开的决心呢?
沈浪百思不得其解,知道了她的去处,他反而不像方才那般无头苍蝇似的慌乱了,毕竟淮阴与昆仑相去五千多公里,总归她也不能插上对翅膀就立刻飞过去,飞飞如此行色匆匆,只怕去昆仑的一应东西都未曾得准备,他得先替他俩准备好这些东西。
……
转眼间,距离飞飞骑马从淮阴出来一路向北已是二十天过去了,深入北地,看尽了郁郁葱葱的山水到百草荒败的戈壁,才知那诗中所言非虚:“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正是深秋,靠近昆仑山的小镇里,可不就飘起了鹅毛大雪了么。
天气渐冷,从淮阴出来的那身衣服防不了寒,她此刻身上正穿着件银白色的狐毛大氅,因身形纤细,裹得这样厚竟也没有臃态显现,那连着的帽子也叫她兜在头上系好,只露着张巴掌大的小脸在外头,风雪迎面而灌入,脸上的皮肤都要给冻皴了。
再一瞧这里的当地人,哪一个脸上不是干皴皴的,都是常年叫风雪给刮伤的缘故。
山中只会更冷,也不知道那个山洞具体在哪,她这一进去少说也得十天半个月,这进去所要用到的东西都得在小镇置办齐全,刺骨的天气马儿吃不消,少不得还得给马儿买些抵御风寒的东西。
哪知在小镇市集上转悠了一圈,吃穿用度倒是无碍了,但药物却是让她犯了难,小镇上只有一家医馆,能提供的也只有最简单的金疮药,若是她不慎在山里受了重伤,只怕是……
可能临阵退缩么,那里有她的希望啊……飞飞抬眼就能望到那巍峨雄伟皑皑雪山,雄鹰自山上掠下,展翼振翅,俯瞰着苍茫大地,而她的眸中是不容得有半分退缩的果敢与坚毅。
……
峡谷之中,大雪纷飞,苍松翠柏裹银装,飞禽走兽径绝迹,此间万籁俱寂,只不时有积雪滑落之声。
一棵将死的枯树下,有个半人形的雪状物正定力在此,几乎就要与周围的雪景融为一体,此时“嘎吱——”一声,一节枯树枝似乎承受不住积雪的重量断裂开,积雪倾盆而下,底下那人形物直接被砸了个正着,身上的雪被拂去,露出张冻得青紫的脸,竟然是个少年人。
闻人昊慢悠悠从雪里爬起来,因大雪封山,在乍起的风雪中他失了方向,不得已才在树下入定,驱动内功来御寒,可惜在大自然的面前,人力是何等渺小,很快他就被透骨的寒雪包围覆盖。
他躺倒在雪窝里,望着白茫茫一片的世界,眼前浮现的是他临来时梓儿那万分不舍的音容,她泫然欲泣所说的每一个字,他都深深铭记于心。
——昊哥哥,若不是梓儿的身子不争气,何苦要你去到昆仑采那雪莲,此去凶险万分,采得雪莲固然好,你也一定要好好的呀,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失去你的……这是我为你求的平安符,唯愿你平安归来。
闻人昊颤巍巍的从怀中取出那枚平安符,放在心口的位置,恍惚中从心口处又传递出些许温热,此刻胸腔里只剩认命二字……他这一次可能要食言而肥了。
他不过十七岁而已,难道就要埋葬在这满地白骨的雪山之下了么?
领会到了孤寂荒凉的心境,他这才惦念起家中的父亲与母亲,临出门时父亲的严苛教诲与母亲的不舍叮嘱,如同入耳洪钟般清晰起来,他忽而生出沉重的愧疚感,只怕母亲再也等不至她的昊儿归家了。
他满目怆然,全然是对命运的不甘。
飞飞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现的,她牵着马儿在雪地里徒行,马儿脖间的铃铛被风刮得叮当作响,她手里和嘴里塞的都是在小镇上买的吃食——奶片糕,被摊主做成了薄薄的花瓣状,便在极寒的环境下因厚度的问题也不至于崩掉了牙。
飞飞自觉自己是个极冷情的人,向来不会多管闲事,可谁叫自己前后遇上了沈浪和虞夫人,一个教会了她宽以待人,一个教会了她与人为善,所以现在的她,见到有人落难,竟是无法在袖手旁观了。
在闻人昊迷离的视线中,好像看见了一位雪仙子应雪而生,玉骨冰肌,面如皎月,眸若星河,看向他的眼神清清泠泠,充满了对这世间百态的平静,而见她此时口啖花瓣,闻人昊便更坚信她是雪中仙子了。
“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死前还能得见仙人天姿,这辈子也不算是白活了……”他释然的感慨着,竟然露出了抹和煦的笑容,他觉得自己现在周身都开始暖洋洋的了。
眼睁睁瞧着这人突然之间没了求生的意志,飞飞大骇,想也没想,上去就先照着他的脸狠抽了几个大耳瓜子。
嗯……嗯?!
“……”闻人昊瞬间疼得清醒过来,可他冻得实在是太久了,一口气卡在喉间是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愣是瞪大眼睛吐不出一个字。
这分明是还没有恢复神智啊,飞飞哪能停手,于是对着他又是一顿叮咣乱揍。
“!!!”
好了,是他眼瞎,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
等飞飞刨开地上的雪露出土层生起火来的时候,闻人昊的脸已经看不出原先的俊逸模样了,这会儿雪暂时不下了,天也晴了许多,他坐在飞飞旁边的枯木上,哀怨地瞅着面无表情的飞飞扒拉火堆,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扯着疼痛的嘴角,道“姑娘,你这下手未免也太狠了些吧,我感觉我的脸都肿了不止一圈。”
飞飞瞥了他一眼,吸了口气,笃定道:“你的感觉错了。”
“在下闻人昊,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姓白。”
“原来是白姐姐。”闻人昊立刻换上殷勤的笑容。
姐姐?呵,这小子还挺会顺杆子往上爬的,飞飞不忍直视的别过眼,那笑容若是放在张俊朗的脸上或许还有点用,可惜如今那张脸肿得跟泡发的馒头一样,这一笑,就像馒头面上拉开了三道口子。
“白姐姐,这昆仑山地势险要,你到这里来做什么?”闻人昊问起这话时不免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就怕她是来跟自己抢雪莲的,若是其他的他让了就让了,也算报答她的救命之恩,可这雪莲他是用来救梓儿性命的,绝对不能拱手相让。
飞飞看着手中烧得正旺的柴火,神色似笑非笑,心里也在猜测这小子来昆仑山干嘛,她来探寻夜帝当初所留的痕迹,这小子别是也打着这个主意才好,若不然,自己这不是救了个仇敌了么,而且他似乎也对自己的来意颇为感兴趣,恐怕不是什么善茬,不得不防啊。
“白姐姐,你在想什么呢?”闻人昊在她跟前晃了晃,探寻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不解的问道。
飞飞眼神一掠,从怀中掏出虞夫人给的图纸,淡然一笑,“我是受人嘱托,替她来寻找这两种草药的。”
闻人昊打开一瞧,恍然大悟,扬声道:“这不是荀草和芒草么?”
飞飞心头一动,忙问:“你知道?你见过?”
“荀草我就没见过了,但是芒草我见过,这东西长得跟那个炖肉的香料八角差不多,就在前面的问情崖边,我刚从那边下来。”雪停了,他也能辨识方向了,兴冲冲的就指着前面耸立云霄的峰顶同飞飞说道。
“小兄弟,不知你可否带个路?”
“好说好说,为了报答姐姐你的救命之恩,便是陪你再去一趟问情崖又如何。”
两人一拍即合,当即拉上马儿往问情崖的方向出发。
一路上,闻人昊还在絮絮叨叨地给飞飞介绍这芒草究竟是个什么,“《山海经·中山经》有曰:又西百二十里,曰葌山。葌水出焉,而北流注于伊水。其上多金玉,其下多青、雄黄。有木焉,其状如棠而赤叶,名曰芒草, 可以毒鱼。古人将它记为神话,殊不知确有此物,不过不在传说中的葌山,而是在这皑皑雪山峭壁上,这东西有剧毒,白姐姐,托你来的那位想必是个专门用毒的吧?”
飞飞抿唇,别有深意的睨了他一眼,并不回答他的试探,反而问道:“你对这些东西如数家珍,想必你家里经营的多是与草药打交道的行当吧,怎么就放心让你这么小的年纪独自一人出远门呢?”
“我哪里小了,我已经十七岁了!”闻人昊有些恼羞成怒,他堂堂药谷的少主,梓儿口中的昊哥哥,哪里就小了,哪里就不能出来闯荡江湖了?!
飞飞口中讥笑一声,沉默不言,只是眼光追随着那问情崖逐渐变得深远悠长。
这一边,沈浪拉着旋风也路过了飞飞他们方才生火的那个地方,细雪轻轻拂过他厚实的披风,就连旋风的肚子和耳朵都被他用棉花套捂得不留一丝缝隙,沈浪俯身查看刚刚熄灭的火堆,又瞧了瞧地上的马蹄印子和行人脚印,尤其他认出了那个仅有四寸长的脚印是飞飞所留之时,压在心里头的乌云这才散开,几分雀跃跃然心间,追了快一个月,终于是要将人追上了。
不过片刻,又纳罕起来,旁边那个脚印又是谁的呢?
而且,一看就是男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