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室内陷入黑暗,只留下烛台上的一点微光,床边围起来的是用丝线织起来的屏风,画的正是唐玄宗与杨贵妃的帝妃佳话,丝织品轻透,那点子微光轻易便透了过去,落在屏风后床上躺着的人影上,影影绰绰,轮廓依稀可见。
就寝在窗边窄仄榻上的沈浪可是睁着眼睛辗转难眠,满室都是飞飞身上淡雅的香气,就好像她这个人都被他抱在怀里了一样,这么想着,沈浪只觉得口干舌燥,目光忍不住挪到了那盏屏风上。
少年人,二十余岁的年纪,难免血气方刚,可怎么处置这种血气方刚的躁动,便是真君子与真小人的区别了,品行高尚之人,能够持身端正,不欺暗室,而好色之徒,怕就只顾贪花好色,暗室欺心了。
也不知她睡了没有,若是寻常,沈浪必是要隔着屏风与她秉烛夜话的,可不知怎的,今夜的飞飞好像忽然之间就不太高兴了,却是让他不敢轻易唐突打扰她。
有道是女人心,海底针啊。
沈浪幽幽叹气,翻了个身继续满脑子胡思乱想。
那么说飞飞能睡着么,怎么可能呢,她正侧身朝里,回忆着平生所历,竟似修行一般跌宕起伏,一时间是年少时候母亲因她学艺不精而狰狞横怒的脸,一时间是第一次在人群中抬眼仰望所见到的快活王意气风发的样子,一时间又是崖下沈浪与她耳鬓厮磨共许生死的誓言……
染血的鞭子、冰冷的锋刃、清苦的绝情茶、虚假的情话……全都在脑海中交织缠绕,那万重苦中的一点甜竟然也显得弥足珍贵起来。
一滴清苦的泪顺着眼角慢慢滑落到枕头上,飞飞眸中折射出了更多的坚定。
有些东西,强求不来,便是曾经拥有过,就已然足够了……
一夜无梦。
清晨起来,沈浪本想拉住飞飞询问,但飞飞一早便躲进了虞夫人的房中,沈浪无法总不能当着虞夫人的面将人拉到跟前来问清楚,正好院子里的炭和柴火没了,虞夫人站在门口使唤他去买,沈浪只得先出门了。
“说说,为什么要我把他支走,你们昨日不是还柔情蜜意的么?”遣走了人的虞夫人手里捧着零嘴儿坐回飞飞身边,看她游刃有余的给头花绕金丝线,不多时,一朵牡丹在她手中栩栩如生,竟比用来垫桌子的丹青里百花还要逼真些,虞夫人赞道:“你倒是个心灵手巧的,老娘几十年的活计短短一个月便叫你学了去,好啊,咱们女人手上有门技艺,走哪都饿不死,做什么还搭理这世间的浊物。”
飞飞羽睫轻扇,眉眼轻灵柔和,对于虞夫人这个将她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又赠她别样新生活的人,飞飞是无比感激的,“夫人于飞飞如再造之恩,飞飞心知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只是不知道夫人想要飞飞如何报答您呢?”
“果然你这脑子和正派那些人还是有些不一样的。”虞夫人难得挑了挑眼,从第一次见她就知道这女娃子和自己是同一类人,若说为什么帮她,大约就是凭着这一开始的眼缘吧,“你还没说为什么要把那傻小子支开呢?”
飞飞从篮中取出一尺蓝缎继续剪裁,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夫人当知道我有一仇人……”
“就是那个叫什么快活王的……”虞夫人眼皮子都没抬一下,语气中轻蔑可见,“什么臭鱼烂虾,老娘听都没听说过。”
恭维快活王的话听多了,但把快活王叫做臭鱼烂虾的还是第一次听见,飞飞嘴边没忍住抿了丝笑意,适才又说:“夫人远离江湖甚久,约摸不知道,如今中原武林以快活王实力为群雄之首,他的功夫最早源自幽灵秘籍,多年来四处掳掠,不知容纳了几家所长,实在是深不可测……”
“幽灵秘籍?”虞夫人眉头一皱,带着几分嫌弃,“那又是什么东西,不过二三十年的光阴,这江湖就没落成这个样子了么?”
“……”
本来听到虞夫人埋汰快活王飞飞还觉得挺新奇,怎料下一刻这火就烧到了自己身上来,她颇为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心里头存着的想法急切破土而出,“昨日听夫人说起夜帝前辈,传闻他曾在一个山洞中将毕生武功传授于大旗门的铁中棠掌门,铁中棠掌门才凭此机缘称霸江湖……夫人昨日所流露的追思之情,想必是与夜帝前辈是故人……飞飞深知凭着自己资质,便是再练个二十年都不是快活王的对手……”
说及至此,飞飞已然是面色感伤,她忽然站起,诚恳跪在地上,“恳请夫人为飞飞指点迷津,若是能杀掉快活王,飞飞愿凭夫人差遣。”
虞夫人悠哉悠哉的玩着自己耳边的头发,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会求我亲自动手帮你报仇,毕竟那日我的身手你也瞧见了,那自封快活王的小蛤蟆在我手下绝对讨不了好。”
飞飞笔直地跪着,不卑不亢道:“将无辜之人卷进恩怨之中实非我之本意,若有的选,我不会牵连他人,我知夫人醉心尘世不问江湖,再者,只有我自己报了仇,才能告慰逝者在天之灵,只求夫人替我指条明路,便是死,我也感念夫人大恩大德。”
飞飞说得情真意切,虞夫人盯着她的脸看了好半晌,想着那日追杀她和那傻小子的人,又想着这些日子她和那傻小子似水柔情的相处,倒不妨她竟是这么个豁得出舍得下的性子,咂摸着唇边的零嘴屑,说道:“当年夜帝被困山洞中,愤懑一身武学无人继承,曾在那洞中留下功法,本意是若等不到人发现他,便留给后辈,希望有朝一日总有人能够让这些功法重见天日,也是当年铁中棠该有此机遇,没让夜帝带着遗憾离世,夜帝将毕生功力传给了他……”
飞飞眼中闪过希冀,“那个山洞在哪里呢?”
虞夫人瞥了她一眼,冷笑,“那傻小子就这么被你抛诸脑后了?”
飞飞一顿,低下头,水光滟潋,少顷,那双倔强哀愁的眸子里忽而折射着不得不直面的坚决,声如细刃,“除了情爱,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只有报了仇,我的人生才配有其他的选择,否则……一切都只是虚妄。”
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这么死脑筋呢,虞夫人在心里摇摇头。
“好吧,我只知道那个山洞在昆仑山附近,但是具体在哪里就不得而知了,昆仑山山脉延绵,终年下雪,环境恶劣,少有人迹,几乎没人能够深入昆仑腹地,更重要的是,传闻夜帝和铁中棠从昆仑出来后就封了那个山洞,如今更没人能找得到那个洞口,要不然你以为这么多年来,江湖上怎么就没第二个夜帝出现呢?”
昆仑山……飞飞心里反复斟酌着这几个字,如获至宝,她重重叩谢,“多谢夫人告知。”
随即两张纸飘然落在飞飞跟前,她不解地接过这两张纸,就听得虞夫人道:“既然你已经决定去昆仑山了,正好帮我顺路找寻这两株草,我的暮沉少了两味原材料,那两种草就生长在昆仑山附近,所以你不必谢我,你我之间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她们骨子里果真是一样的人,什么条件都明码标价,恩怨分明,你不占我便宜,我也不拖欠你的恩情,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就是爽快。
飞飞将纸张折叠起来放在怀中,起身,眼中有光,声音带着感激,“不论怎样,飞飞始终还是欠夫人一条命,若夫人有需要,飞飞必当万死不辞。”
“行吧,等你走了我也要换地方了,这个地方我待腻了,你要是从昆仑回来,就去汾阳找我吧,我打算动身去汾阳待一阵子。”
“飞飞告辞,夫人保重。”飞飞转身准备离去,临出门前,她顿住脚步,挣扎了好一会儿,终是不忍心不辞而别,又托付了虞夫人几句,“沈大哥那里,请夫人代为转达几句话,让他不必寻我了,道已不同,还望各自珍重。”
说完,人便头也不回的出了院子,投入这茫茫江湖之中。
等人没了踪影,虞夫人瞬间垮下脸,“居然敢背对着老娘说话,还代为转达?老娘愿意才帮你,老娘不愿意,谁敢支使我,你让他不要找你,我就偏偏告诉他你去了昆仑,哼!”
今日的沈浪似乎格外的忐忑不安,尤其是他扛着一捆柴和一篮子银屑炭回来后,院子里诡异的空寂更是将他心中的不安无限放大。
“飞飞?”
“虞夫人,飞飞,你们可是在屋里?”
他快速放下手中的东西,一把推开房门,里面空无一人,空气分外冷寂荒凉,连同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