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伤的日子总是宁静而飞快的,沈浪不过卧榻月余,江湖上已然风云变幻,先是快活城大告天下,将汾阳首富朱富贵之女朱七七收为义女,只恐将来入主快活城,再是仁义山庄正式撤下赏金猎人沈浪的赏金令,这意味着仁义山庄将不再与他合作,甚至不再与他这个人为伍。
许多人对于第二件事都甚感茫然。
总之两桩大事闹得沸沸扬扬,沈浪倒是心安理得的困在这小小院落,悠闲自在的宥于床榻之间。
但是江湖更迭,容不得入局者沉寂太久。
北风刮了一夜,这日清晨,廊下石阶边沿泛起薄薄白霜,日头正舒适,沈浪慢慢踱步着从房中走出来,一身白色华袍,身如玉树,消瘦挺拔,如此打扮让他少了点江湖英气,反而添了几分翩翩贵公子的意味。
“砰——”
西边的房中传来巨响。
沈浪眉宇尽显担忧,莫不是飞飞她们?
近来飞飞总是与那虞夫人混作一处,两人不是一同出门卖头花,就是一块儿在院中翻草药,再不然就是钻进西边那个药房里在一处鼓捣东西,飞飞似乎在这种平静的生活中收获到了别样的乐趣,所以沈浪一直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看待,他不想打破这份宁静美好,也希望飞飞能够永远这么简单的快乐下去。
不过听这动静,似乎是炉子炸了?
沈浪脚下生风,在西厢房前正好遇见从主屋里跑出来的飞飞,沈浪见到完好无损的飞飞,心里倒是安定不少,两人莫名荒唐地对视一眼后,不约而同转向了紧闭的房门。
房门“吱呀”一声,像个垂垂老矣的老者发出的最后一声哀鸣,然后缓缓由里往外打开,紧接着房中浓郁的黑烟就如同脱缰了的野马争先恐后涌出,黑烟的尽头,重新换了个冲天发型和黢黑皮肤的虞夫人慢慢挪出来,脸上悲催,还止不住的在哀嚎。
“哎哟哟……”
她整个人黑得像块煤炭一般,飞飞深表同情地凑上前,手指动了又动,愣是没找到一块干净的地方下手搀扶。
“虞夫人,您这是怎么了?”沈浪却并不意外,这些日子以来,他也算是摸透了主人家是个什么样的人,虞夫人给他的感觉,就是一个武功高强行事跳脱的老小孩儿,做事全凭本心好恶,顾头不顾尾,有了兴致就一定要去实践的这么一位主儿,沈浪甚至还想过,只怕她不是武功高强才胆大妄为,而是因为她胆大妄为所以武功才不得不高强。
“啊?我是没事,就是我那凤纹青铜炉可惜了啊,当年可是花了千两银子呢,结果就听了一声响,连块大点的碎片都没给我留下做个念想……”虞夫人掏了掏耳朵,又使劲揉了揉,那几乎要被炸聋的耳朵才又逐渐恢复听力,她无不可惜的感慨着,倏地想起什么,一扫脸上的惋惜,转而抓了抓自己竖起来还直冒烟的头发,眼睛亮晶晶的盯着沈浪和飞飞,问道:“怎么样,我的白头发是不是全都变黑了?”
何止是黑,简直都快碳化了。
飞飞和沈浪一言难尽地冲着虞夫人露出尴尬的笑容,谁都不忍心打击这个已经六旬年纪还奋斗在美丽事业路上的女人。
虞夫人自个儿美够了,方才有空和飞飞说起正事,开始强行挽尊,“你得相信,你说的那些个天云五花绵和雨花青毒在我天下第一毒的暮沉面前连提鞋都不配,我那毒可是跟当年的飨毒大师一道切磋出来的,只不过……这都三十多年没有研制了,一时之间忘了一两个步骤也是可以理解的……”
“你放心,我一定把它重新弄出来,我要让你带着它欺行霸市的去报仇。”虞夫人郑重其事的拍上飞飞的肩膀。
真是不知道她哪来的自信,而且欺行霸市还可以这么用的么?
飞飞自觉已经受了她诸多恩惠,还不知道如何还清,见她如此热情,向来不习惯别人热心肠的飞飞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挪向沈浪,哪知沈浪跟个木头桩子似的,这会儿竟是凝笑不语,没办法,飞飞只好硬着头皮,将自己心里所想说出来,“虞夫人,您救了我们,又收留了我们,飞飞已经很感激了,至于报仇,是飞飞自己的事情,您不必要蹚这趟浑水的。”
“你不要我插手我就偏要插手,谁说我是要帮你了,我只是要借此机会证明一下,我的暮沉才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毒,省的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小辈,什么烂鱼臭虾都奉为圭臬。”虞夫人不仅是个爱美丽的小老太太,还是个任性的老傲娇。
她真是越想越觉得武林这一辈都没什么人才了,怕还得是她这老骨头重出江湖露一手,但回头看着已经炸得稀巴烂的药房,少不得又忧愁起来,整个人陷入自己的世界,一面往主屋那面走一面絮絮叨叨:“怎么就炸了……是我忘了加水了还是我炉子没拧紧呢,啧……可惜了那些个原料……咦……是不是其中一株原料已经……”
虞夫人那样子,看来一时半刻是不会下手拆第二回房子了,飞飞莞尔一笑,余光瞥过沈浪,继而又想起和虞夫人上街卖头花所听到的消息,天人拉锯了会儿,便抬眸凝望,言语间多了几分顾忌。
“……仁义山庄撤下了你的赏金令,这样被堂而皇之撤下赏金令的猎人,古往今来你倒是头一个,仁义山庄似乎是铁了心的要与你划清界限,沈大哥……”
这几日她一直都在为怎么与他说这事儿而辗转反侧,她深知沈大哥一直以来视仁义山庄几位冷爷如师如友,如今因为一个朱七七就闹得这样难堪,仁义山庄属实也称不上是什么大家作风。
谁知听到此事的沈浪依旧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舒朗样子,嘴边的笑意更是纹丝不动,他似乎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似的,神色不悲不喜,“江湖之深远,并非仁义山庄一家独大,断了与他们的合作,我还可以去其他门派里挂令接任务,不愁没有活路。”
观他脸色当真无半分勉强,飞飞便也不再拘束起来,难免就畅所欲言,“说来也是可笑,仁义山庄昔年为沈天君大侠创立,自他一家逢难后就落入三位冷爷手中,不知什么时候起又与朱家关系密不可分起来,如今更是为了朱家的私事公然撤令,三位冷爷自觉是替朱家打抱不平了,可此等公私不分做法也背离了沈天君大侠赋予的‘仁义’二字,只怕是为江湖所不齿居多……”
听到心爱之人说起父亲,还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敬佩情绪,沈浪一时略有失神,很快便沉静下来,眸中闪闪烁烁,似有晨曦。
待她说完,沈浪眼中酝酿着明灭的复杂,半晌才沉吟浅笑:“不管如何,仁义山庄终归还是那个锄强扶弱的仁义山庄……”那是他父亲的心血,几十年如一日立在江湖的这一方天地,他不曾得以沈家子弟光明正大的扛起这一切,却也不希望因为自己而将它毁了。
只一句话,飞飞便明白他心里还是有仁义山庄的,叹了口气便不再多言,打量着他今日的白衣,眸光盈动,嫣然一笑,“你还是穿白色的好看。”
沈浪果然被吸引,叫飞飞这么一夸,于是顺杆子让上爬,挑眉揶揄,“当真么?”
“自然是真的。”
“这么说……”沈浪搓了搓鼻子,心里暗喜,试探着道:“我若是天天穿这身白色,你是不是就更喜欢我一些了?”
飞飞的目光却深远起来,似乎是陷入了回忆中,笑容也淡下去,“自然了。”因为她最爱的,最爱她的,从来都是当初的那个白衣剑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