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的长安城还不算炎热,时常吹来的微风倒也令人神清气爽;
此刻,常余年正穿着一身极为正式的七品朝服,闷头啃着一大块羊排....
虽说常峰曾数次提醒过说:“羊排的膻味可能会与朝服的檀香味混合成一股极为抽象的味道。”但很显然,眼前二人都没有太把他的话当回事。
就在这时,婶婶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抬眼问道:“对了峰儿,前夜你叔叔曾与我讲称,就在那天政变时,是你与几位同僚一齐,为临淄王打开了玄武门?”
与此同时,正在猛烈进攻另一块羊排的常余年听到这话,口中猛地一呛,随后剧烈咳嗽了起来。片刻后,他揉着咳出泪水的双眼,震惊的问道:“原来当时为羽林军打开城门,导致政变一举成功的人,竟然是大哥你们?!”
听着身边两人的问询,常峰只是一阵苦笑。一开始只把这件事讲给叔叔,便是怕会被有心之人到处宣扬,导致会被韦后孽党报复。
可如今看来,这个计划算是失败了。虽说知道叔叔迟早会将此事告知家人们,但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眼见遮掩无望,常峰索性也就不再扭扭捏捏,大方承认了下来。可细节却是以:“羽林军势大,且宫内形式不明,恐无力防守,只得开玄武门为求自保。”为由搪塞了下来。
可这话能骗的了婶婶,却骗不了常余年;只见他冷笑一声,质疑道:“众所周知长安城禁军数万,且每座城门皆有数百兵士把守。而且若想要打开城门,还需城门郎、监门将军、中郎将三人共同协作才行。即便当日由于皇宫混乱,三位守门将军皆不在此,可余下那些亲兵,就眼睁睁地看着大哥打开玄武门?”
但显然,关于这种话,常峰早已做好了应对之策;起身示意常余年已到入宫之时,随后在他耳边轻声说道:“韦后淫乱后宫,染指朝政,当人人得儿诛之。”
没错,他就是在以临淄王的语气,来让常余年产生错觉,认为他其实早就已经是临淄王府内之人。若以此推断下来,以临淄王的手腕和实力,策反一个区区玄武门守卫,还不是手到拈来?
果不其然,听到这话的常余年,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眼神示意婶婶无需再问,随后便转身走入了府外的马车。
常峰事小,入宫事大。若是因此耽搁了下午的登基大典,那犯的可就是欺君大罪,是要夷三族的。孰轻孰重,常余年还是分的清的。
望着已经消失在门口的堂弟,常峰才终于感到周身一松。常余年毕竟才进入官场一年,对于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与是非曲折,还是没有太大感受。
待到吃饱喝足,常峰起身示意婶婶赶快回屋休息,随后收拾好碗筷,转身走进了房间。躺在床上,本想着仔细回想一下那天夜里发生的全部细节;可渐渐的,一股困意上涌,感受着愈发沉重的双眼,最终还是沉沉睡了过去。
“哐哐哐!” 一阵急促的砸门声将常峰从梦中惊醒。
“峰儿,赶紧穿衣服起来,宫里来人了!”叔叔在门外一边敲门,一边急切地说道。
听着叔叔口中的“宫里来人”,本来大脑还有些迷糊的常峰瞬间清醒,连滚带爬的便跑过去推开了门。
见到常峰终于醒了过来,叔叔满头大汗的脸上瞬间浮出喜色;顾不得那比鸡窝好不到哪儿去的一头乱发,扯着他便往常府门口跑去。
看着身旁因为欣喜而面色涨红的叔叔,再联想到方才对方口中的“宫里来人了。”,即便是常峰再怎么感到不可思议,他也必须要承认:“前几日政变时,他们几人打开玄武门的功劳,临淄王没有忘!”
想到这,就连常峰的脸上也不禁浮现出一抹欣喜;毕竟没有人不喜欢加官进爵,甚至更夸张的说,包括常峰、张洛,老刘在内的几个人,都可以被称之为是半个“扶龙之臣”;若新帝乃重情重义之人,莫说加官进爵,恐怕以后常府子孙三代的荣华富贵,都已经有了着落!
心中思索着,叔侄二人也跑到了常府的大门口。看着眼前依旧伏跪在地的婶婶与堂弟,常峰此刻也终于在内心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他抬眼望去,只见一位身着黑红蟒袍的白净老者,正在两队金甲万骑军的拥簇下,面无表情地立于常府之外。
黑红蟒袍,金甲万骑。即便常峰没见过什么世面,也知道眼前这位老者有着何等恐怖的身份;何人能穿蟒袍?唯有三类:世袭王爷,超品大员,以及帝皇贴身太监。而眼前这位老者,显然便是第三类。
常峰心下大惊,急忙便准备随叔叔一齐下拜。当然,他们拜的并不是眼前这位内廷总管大太监,而是他手中,那明晃晃的圣旨。
“圣旨到,如陛下亲临,当行三扣九拜大礼。”
魏尘当了二十年随侍太监,历数代帝王,传圣旨无数;今天还是头一次,他见到有人可以因为午憩,竟将接圣旨这么重要的事给耽误了去。
虽说心中稍有不忿,但今日乃新帝登基大典,为了少生事端,魏尘索性也就不再啰嗦,手捧圣旨向前一步道:“帝王受命,必膺图箓,上叶天道,下顺人心。今朕承天下之大统,与诸爱卿伏龙之功劳,密不可分。而今大赦天下,也当顺应万民之心,嘉褒群臣!”
听到这,常峰心中猛地一紧。因为他知道,在这些场面话之后,便是真正的封赏。其实常峰心中也想知道,凭着自己打开玄武门的功劳(当然也不是他一人打开的),到底能得到什么样赏赐。
“万骑军城门步卒,常峰听赏!三代兵丁,忠心大唐,一片赤诚天地可见。今赏民户常峰,金百两,绢五百匹,地八百亩,侍女家丁若干。赐子爵一位,入官籍,赏皇外城宅院一套,免死金牌一张,钦此!”
“嗡!”随着魏尘话音落下,常峰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从“地八百亩”开始,这份赏赐的夸张程度,便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子爵两字代表着什么?代表着从这一刻起,常峰包括叔叔婶婶与常余年在内,甚至常府内的一花一木,此刻都已脱离民籍,成为贵族。
他颤颤巍巍的起身,再颤颤巍巍的接过圣旨,用颤抖的声音说道:“臣常峰,接旨!”
看着眼前年轻人失态地模样,魏尘脸上没有流露出一丝变化,只是微笑着拱了拱手:“若子爵大人没有其他吩咐地话,在下便先行告退了。”
说完,便起身向仪仗地方向走去。可看着眼前依旧激动的常峰,与他身后同样呆若木鸡地叔叔婶婶,眼中蓦的闪过了一丝隐藏极深的失望。
就在魏尘即将要登上马车的功夫,叔叔仿佛才终于想起了什么,口中高呼:“公公且慢!”随后抓起几锭黄金,三两步跑到马车前,塞入了魏尘手中:“嘿嘿,我这侄儿在军队呆久了,什么人情世故也不知道,还请公公切莫怪罪。”
望着手中这几锭金块,魏尘苦笑着摇了摇头,“还请常家主快快将这些拿回去吧,若是让圣上知道我私侵赏银,怕是要杀头的。再者来说,有这几两金子,何不去为您一家子,为子爵大人添几身好衣裳呢?”说完,看着不远处依旧愣在原地的常峰,魏尘无奈的摇了摇头,转身登上了马车。
“如此差的养气功夫,不知是凭什么,能入得了您的法眼。”
口中没头没尾的低声念叨了一句,魏尘瞌上双眼,伸手示意万骑军起驾。
叔叔愣愣的立在原地,手中捧着那几块明的晃眼的金条,脑中一阵发懵:“这太监是不是在宫里呆太久了,怎么脑回路都与平常人有些不一样?”
可就在他思索地功夫,却看到常峰如同疯了一般自府内冲出,对着正在远去的马车大喊道:“这份赏赐,到底是陛下赐我的,还是临淄王殿下替我争取来的?!”
一语终了,仪仗队也随之缓缓停下。车厢内,魏尘的脸上终于终于浮现出些许赞赏的神色,随后自怀中掏出一块玉牌,命手下万骑军将士送去。
“三日后,临淄王府,殿下亲自候着你。”说完,不等常峰回答,便挥手示意车队继续前进。
常峰,大唐建国以来最年轻的子爵大人;握着手中这块置地温润的玉牌,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当了这么些年兵油子,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他怎么可能不理解?
若这些赏赐是当今圣上赐的,那就说明陛下欣赏他的勇武;那么这些宫里赐下的物件,他当然也可以照单全收。
可事实上,这些赏赐里的一大部分,全都是临淄王替他争取下来的;并且按照方才魏尘话中的意思,显然便是打算让他站队临淄王一派。
可如今大唐四海升平,宫中异己外戚也已尽数铲除;那他早已如日中天的临淄王,还能把谁当作敌人?显然只有一人,便是当今圣上!
想到这,常峰不禁打了个冷战,果然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虽然不知道临淄王为什么会看上他这个小卒,但倘若三日后他当真去了临淄王府,那便再没有回头路了。若是成功了还好,但倘若失败了呢?
常峰不敢再继续想象下去,回头看着正满脸担忧望着他的婶婶一家三口,常峰心中此刻也是一团乱麻。
“罢了,还有三天时间;若是觉得实在不妥,大不了把这些官职宅地,还给他便是!”想到这,他的内心也就不再纠结,强迫自己换上一副开心的面孔,随后屁颠屁颠的跑回了常府。
见到侄子回来,叔叔急忙上前问道:“怎么样了峰儿?这三日后邀请你到临淄王府,又是何等意思啊?”
“对啊峰儿,你不是同婶婶讲说,当初政变没有做什么事情吗,怎么如今赏赐能这么丰厚?”婶婶也追问道。
常峰没有急着回答,而是率先递给常余年一个眼神,示意对方切莫多问。随后搂过叔叔婶婶的肩膀,一边往里走一边安慰道:“叔叔婶婶莫要担心,其实在当日政变时,侄子曾有幸...”
经过长达几炷香时间的“坑蒙拐骗”,常峰成功把当时几人:“剑斩韦朝乐,引领军队抗命的事”,改成了:“曾有幸为临淄王最喜爱的马填补了伤口,所以可能还有有其他奖赏。”
虽说叔叔婶婶心中仍有疑虑,可看着侄子那嬉皮笑脸的样子,和满屋的黄金绸缎,他们两人也渐渐相信了常峰口中所说的事实。
婶婶抓起一块金条,欣喜的说道:“这次可真是享了峰儿的福了。如此大一块金子,不知道够买多少上好的镯子和胭脂水粉了。”
可听到这话的叔叔,却皱起了眉头,呵斥道:“这些都是宫里赏赐给峰儿的,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少给我打它们的主意,这些金子和绸缎,将来都要留给峰儿娶媳妇用!”
可听到这话的婶婶却不乐意了:“整整百两三箱子的黄金,够峰儿娶十房妻子了!再者来说,如今宰相大人看好我们家文景,若是日后两家真能成,恐怕也少不了花销,我挪出来用一点怎么了?”
但身为读书人的常余年怎么能听这些,赶忙反驳道:“您说什么呢娘?我爹就没说错,这些银两是大哥的,理应该由大哥来支配。再者来说,我与中书令大人的千金连面都没见过,亲事更是八字还没一撇;您何止于要如此打算?”
见到丈夫和儿子都如此不理解自己,婶婶顿感委屈万分,蹲在地上便哭了起来:“我不活啦,我不活啦!我当时就是瞎眼了才嫁到你们常家,不仅一天福享过,到最后连儿子都不顺着我!”
见到婶婶如此不懂事,叔叔顿时怒从中起,呵斥道:“如此大喜的日子哭哭啼啼,真是反了你了!不想住,便滚!”
“滚就滚!我明天便回江州,让我爹看看他选的好女婿,是副什么德行!”说完,便抬脚朝门外走去。
眼见事态逐渐失控,常峰赶忙跑过去拦着准备出门的婶婶,随后大声说道:“叔叔婶婶切莫再因这点钱财争吵了;我如今连心仪的姑娘都没有,大婚更是虚无缥缈的事,何至于如此早地便安排钱财用处。现在,我以子爵地身份宣布:凡是宫里赐的一切,皆由婶婶支配!”
听到这话,婶婶哭啼地势头才终于止住了一些。可想到叔叔方才那么跟她说话,心中仍旧是有些芥蒂;一时间愣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常峰当然看出了婶婶的顾虑,赶忙眼神提醒叔叔。
经过常峰一席话,叔叔也冷静了下来。可碍于一家之主的脸面,他只能不冷不淡的安慰道:“下午去金银铺买几个上好的首饰,再买点好看的胭脂水粉。不久宫里赏赐的侍女和家丁便会下来,赶紧得空收拾一下,免得丢了主母得威严!”说完,便转身回了室内。
目送着婶婶撅着嘴拿了几个金条出门,常峰也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可就当他抬脚准备离开,却感受到堂弟两道审视的目光,正紧紧地盯着他。
“大哥,政变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需要你一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