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令常峰瞬间通体冰凉;九十年前,太宗皇帝于玄武门发动政变,而守城之人,正是他祖父常何。如今九十年后,李唐皇室再次于玄武门发动政变;可这次的守城之人,已经变成了他。
常峰急忙朝四周望去,只见在位于他身后的皇宫中,一片火光冲天,喊杀声此起彼伏。可看着眼前依旧一片寂静的玄武门,常峰忍不住疑惑道:“这是什么情况?”
听到常峰发问,张洛急忙向他解释道:“方才探子来报,说万骑军疑似哗变,临淄王与太平公主已集结兵力,开始于二更时攻打玄德门与白兽门;如今虽说玄武门一片寂静,但恐怕也少不了一番龙争虎斗。所以方才探子带来陛下口谕,命我等严阵以待;若叛军当真攻来,当殊死抵抗,直至援军到来。”
“殊死抵抗?”听到这个命令,常峰心中不禁一阵悱恻:“自二更到现在不过才堪堪两柱香的时间,可根据火光与喊杀声的方向,显然已是到了凌烟阁。凭着玄德门与白兽门不弱于玄武门的防守,凭着宫内三十万禁军的严防死守,叛军仅凭两柱香的功夫,便已是深入皇城?莫说是玄甲军复活,即便是天上的神仙来此,将三十万头猪摆在宫里,也无法在两柱香之内将它们杀完吧?”
所以,常峰此刻心中突然浮现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望着身旁诸位同僚惊疑不定的脸,常峰缓缓说道:“城内三十万禁军,可能大部已临阵倒戈。”
“嘶!”
在场众人皆不约而同地吸了一口冷气。虽然他们谁都看出了今夜的不寻常,可当“倒戈”这个词说出口,几人大脑中还是感到一阵不可思议。
“宫中的大人物们,已经与将士离心离德到这种程度了吗?”
“咯噔!咯噔!咯噔!”就在常峰几人思考的功夫,城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瞬间将他们的思绪拉回了现实。几人急忙探头望去,只见在位于玄武门数公里外的大道上,数千骑属于羽林军的骑兵,正自远方疾驰而来;在火把的照耀下,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剑。
就在这时,常峰身后的石门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拍打声。将石门打开后,只见一位浑身染血,盔甲破烂的武将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见到常峰几人,他急忙命令道:“禁军如今正在宫内与叛军血战,临淄王即将亲自带兵攻打玄武门;尔等只需撑住一个时辰,待到各省勤王兵马到来;届时叛乱平定,诸位定将加官进爵,赏赐金银财宝无数!”
这话不仅说给常峰几人听,也说给与他们同在玄武门上,正惊疑不定的其余将士们听。重金之下必有勇夫,话音才刚刚落下,当即便有一部分人张弓搭箭,对准了城头下的羽林骑军。
可绝大多数人却还是和常峰一样,保持着观望的态度。毕竟,韦氏族人殴打将士早已屡见不鲜,甚至毫不夸张地说,韦家人对待宫里的那些腌货,都要比对这些为大唐开疆扩土的将士要好得多。更何况,如今禁军倒戈已成不言之实,一个甚至连禁军的信任都失去的皇帝,况且这个皇帝大概率也是韦家的傀儡,又有什么资格被称为天下共主呢?
这名将领见到并没有太多人执行他的命令,反而大多都带着一种审视的目光,顿时怒火中烧,自怀中抽出一条马鞭,朝一位万骑军将士狠狠的甩了过去:“你们这群反贼!吾乃当今皇后胞弟韦朝乐,如今万骑军造反,本将军本来还想给你们这些罪人一个机会,如今看来,你们果真是一群不知道好歹的猪狗!”
一句话,瞬间便激起了在场所有军士的怒火;而那名被他抽打过的禁军士兵,更是双目通红的瞪着他,两眼仿佛望出了血。
说话间,数千骑羽林军骑兵已经兵临玄武门下。而在这数千人中,有一位身着朱红色蟒袍,剑眉星目的年轻人;不曾披甲,不曾佩刀。这来自于对羽林军的完全信任,也来自于对羽林军的绝对征服。
“吾不披甲,因无人可伤我。吾不佩刀,因无人可害我。”
城下淡然自若的王爷,城上失魂落魄的将军;眨眼间,高下立判!
看着那仍旧在嘶吼着命令众人抵抗的韦朝乐,常峰只感到一阵讽刺。何时开始,这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需要依附在他们这些人的阴影下,才可以堪堪活命了呢?
“黄金千两!若谁能斩尽城下敌寇,我韦家赏他黄金千两!”但见到众人依旧没有行动的打算,甚至连方才被金钱诱惑的人,也几乎尽数放下了武器。韦朝乐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理智:“你们这些反贼,反贼!待到各省勤王兵马前来救驾,定将你们这些猪狗尽数...”
“噌!!!”一阵凌厉的刀风划过,韦朝乐的声音戛然而止。恍惚间,他仿佛感受到了脖颈间的温热,看到了自己的人头落地,走马观花的回顾了自己的一生。“如果方才说话客气点,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呢?”
常峰惊诧的望着眼前浑身浴血的老刘,满眼的不可思议:“老刘,你...你。”可老刘却对他摇了摇头,随后提起韦长乐滚落在一旁的脑袋,独自走到最前方。
“凉州边防军一等骑兵,双刀刘,如今提韦氏乱党人头,向王爷报道!”老迈又嘶哑的声音自城墙上滚滚传出,那自出现起便毫无一丝情感波动的临淄王,此刻却缓缓抬起了头。
凉州带甲三万户,左骁卫大将军薛仁贵帐下亲军。大非川一战,面对远高于己方数倍的吐蕃联军,在明知唐军溃败的情况下,仍无一人丢盔,无一人弃甲,更无一人后退。凉州将军鱼重又手摇薛字大旗,于三阵绞杀之中,慷慨赴死!
“凉州铁骑,愿死者,随我死!”
凉州唐家子三万,愿死者三万!时年,双刀刘二十岁。一家三代皆从戎,最终只有他活了下来。待到薛仁贵终于有机会清点残兵时,来时的十万大军,如今只剩数千。而主动出击为唐军做掩护的凉州军,更是只剩下了双刀刘一人。
总章三年,吐蕃大败唐军于大非川。高宗皇帝闻言大怒,薛仁贵革职为民,凉州军取消建制,幸存者充入禁军,以罪身立功。
自“凉州军“三个字从老刘口中说出开始,所有人便不约而同地联想到了当年那场大战。大非川的失败,是所有唐家子心中的痛;而当年那直接覆没的凉州军,更是令人惋惜不已。
“凉州儿郎皆好汉,此话不差。”望着前方鱼贯而入的羽林军,临淄王如是说道。随后他收回视线,在一片羽林军将领的簇拥之中,走入了玄武门。
随手将韦朝乐的头颅丢下,老刘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自高宗时期便当兵的人,虽说对武周朝没什么恶感,但每每想到是女子称帝,心中还是有一丝膈应。
后来好不容易等到神龙政变,李家重新掌控朝堂,将士门心中那股拧巴劲也终于散去;可这好日子还没过几天,便又传出中宗暴毙,韦后临朝,显然是打算做第二个武则天。但无论你二圣临朝也好,登基称帝也罢,这殴打禁军将士,就显得有点说不过去了。
所以老刘这一刀,不仅砍去了自己这几十年的心结,也砍去了诸位禁军将士心中的一股怨气。
“此役过后,长安城便再无韦家了。”常峰说着,心中不知是感慨,还是畅快。望着那依旧矗立在城头的老刘,常峰与张洛二人罕见的没有去打扰,两人对视一眼,随后默契的走下了城墙。
随着玄武门的最终大开,这场政变最终以临淄王与太平公主的全面胜利而结束。常峰竟在不知不觉间,做了与他爷爷同样的事情;就是在一夜之间,凭借着打开玄武门的功劳,他们便由这普普通通的皇宫禁军,变为了伏龙之臣。
听着身后离自己愈来愈远的喊杀声,张洛忍不住问道:“老常你说,我们要不要也随羽林军一齐进宫?若是走运再碰上了临淄王,保不齐还能混个脸熟,日后捞个油水多的官职当当。”
可听到这话的常峰却摇了摇头,转身指了指二人身后并不算远的太极宫:“若是王爷一切顺利的话,现在恐怕是已经到了太极殿。如今南北衙十八卫皆听殿下调遣,待我们到那里的时候,恐怕那妖后的脑袋都已经挂在甘露殿之上了;此刻再去,又有何意义呢?”
“可我们是打开玄武门的大功臣!现在若是不过去,倘若日后临淄王殿下忘了,我们岂不是白白丢了个大机缘!”张洛仍不死心,继续问道。
看着眼前老友急切地样子,常峰不禁感到一阵好笑。只见他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自顾自地朝皇城外走去:“斩杀韦朝乐的人,不是你我,而是老刘。所以就算日后殿下寻赏,最有可能得到陛下赐见的,也只可能是老刘;而像你我兄弟这种路人甲,只能期望某日新帝大赦天下时,可以顺带想起我等。”
走出两步又再次折返回的常峰,望着张洛脸上如同吃了苍蝇般的表情,不禁心情大好:“果然,只有恶心兄弟,才能让自己感受到快乐。”
他安慰性的拍了拍张洛的肩膀,随后勾起他的脖子,半拉半拽的一起朝外城走去:“是咱们的少不了,不是咱们的强求也没用。与其在这愤愤不平,不如出去找个地儿好好喝两杯;如今妖后伏诛,那些因为政策无法开门的酒楼,恐怕早就闷坏了;正好明日休沐,我们兄弟二人,干脆来个不醉不休!”
唐人尚武,而临淄王宣布政变成功的方式,更是直接到令人胆寒;三队羽林骑军,自皇城南、东、西三个方向同时驶出,悬提韦后、安乐公主、与一众韦家上三品大员人头,昭告长安城百姓:韦后毒杀先帝,祸乱朝政,屠杀忠烈;韦家为虎作仗,结党营私,欺压百姓,为天下所不容;而今妖后伏诛,韦氏九族上至九旬老翁,下至待哺孩童,皆斩!
随着又一队万骑军将士冲入韦氏府邸,哭嚎声彻天。可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整条张灯结彩的朱雀大街;和韦府对面,看着眼前这一切连喊十四声“好”的老相姚崇。
唐隆元年六月二十日,临淄王于长安城发动政变;斩韦后、安乐公主及其党羽,随后迎李旦入宫辅佐少帝。同年,幼帝下野;新帝李旦于承天门大赦天下,改元景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