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后的常峰好像做了一场梦,梦见自己回到了太宗时代的玄武门。与如今比起来,当年显然要更加宏伟靓丽的玄武门,与常峰儿时记忆里的模样完全重合。他仰头望去,只见位于那城门的最高处,有一发须皆白,却身披金甲满目威严的老者。见到此人,常峰不禁失声道:“爷爷?”
在他的记忆里,常峰的爷爷常何,就是一个一生没什么抱负,也没什么太大志向的糟老头。在家怕妻子,在外爱占小便宜。难得某天突然变得有活力,还是因为官家发俸禄,可以有钱去青楼听曲儿;稍微掷两个铜板,便可以听那姿色“尚可”的姑娘,娇声对他喊一句“爷可真是好雅兴”。
总之,那在他记忆里窝囊到极点,除了对他还可以的邋遢老头;与今日这身披金甲,浑身充满煞气的禁卫军头领,可以说是判若两人。
就在常峰百思不得其解,准备上前一问究竟的功夫;身后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却瞬间打乱了他的计划。常峰回头望去,只见来人身披武将盔甲,腰佩水磨竹节钢鞭,一边朝玄武门疾驰而来,一边高呼道:“太子与齐王谋反,秦王受陛下令,进宫救驾!”
而在他身后,千余骑身披黑色重甲,脸戴龙虎面盔的精锐重骑兵,正一字排开,持攻击架势朝玄武门而来!显然,他们已经做好了若是对方不准备开门,便强行攻城的打算。
望着眼前这一幕,常峰只感到一股寒气直冲天灵盖。披挂竹节钢鞭,独领千骑重甲兵,除了那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的尉迟敬德,还能是何人?
人生第一次直面贞观朝名将的带军冲锋,即便明知是在梦里,常峰仍感觉到有一股恐怖的威压,正自他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跑吗?一位可以带领唐军横扫大江南北地杀神,又在如此之近地距离,恐怕刚起了念头,便已经人首分离了吧。
难道不跑?凭他这当兵五年连鸡都还没杀过的人,和尉迟敬德火拼,恐怕兵刃还没相接,便已经吓得屁滚尿流了吧。
就在这进退两难的境地下,常峰却突然看到周遭的景物一阵扭曲;随后转瞬之间,他便出现在了城楼之上;
不知是因何怪力乱神,即便祖孙二人已几乎是并肩而立,常何却依旧没有发现常峰的存在。如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转眼之间,便已是接近了常峰方才所站之位;而在他的身旁,常何那隐藏在盔甲之下的面庞,也渐渐浮现出了了一丝凝重。
“大唐虽说建国不久,可即便是前朝数代,也从未听过说有哪一朝太子谋反后,陛下曾明令其余子嗣带兵强攻皇城的;更何况你这秦王手下亲将,与他的数千亲兵。如此推断下来,岂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所以,在三息过后,眼见城下尉迟敬德等部仍旧没有停止的打算,常何右臂猛地抬高:“咔嚓!!”数百道拉弓声同时响起,直指玄武门下那千骑重甲骑兵。
下一秒,常何爆呵道:“在下乃监门卫左右翊中郎将常何,奉太子令,守卫玄武门!而今将军告诉我说,太子与齐王殿下涉嫌谋反,可有证据?”
看着身旁威严且从容地常何,常峰很难将眼前这位老者,与他记忆中的那个糟老头子结合起来。更何况说,当年那个人人都能骂两句,人人都能拿他寻开心的糟老头,竟是如今这立于城门之上,强拒千骑秦王亲兵的左右翎中郎将?
直到听到这句话,尉迟敬德所率领的部队才终于开始减速,并且最终停在了城墙弓箭手的可视范围;这是一种来自名将的傲慢,也是一种对自身所率部队的自信。
爽朗的大笑声自城外响起,只见尉迟敬德翻身下马,向着常何的方向遥遥拱手道:“常将军如此发问,在下自然理解。但劳烦将军告诉在下,若太子与齐王一心发难,这其中的是非曲折,是将军您一个小小的中郎将能参与的吗?”
“你!”听到尉迟敬德满含嘲讽的话语,城头上的守军大都怒不可遏。可还没等他们发作,便再次被常何伸手阻拦了下来,“将军此话固然有理,但如今太子羽翼丰满,荣登大宝指日可待,末将实在是不知,太子为何要反?亦或者说,这太子殿下反叛是假,你齐王亲兵硬闯玄武门,妄图改朝换代才是真?”
听到此番回答,即便是尉迟敬德,脸上也浮现出了一丝怒气。只见他阴沉着脸,回答道:“这大唐能够建立起来,我秦王府居功至伟;如今将军竟然对着我,对着我身后这横扫天下的玄甲军说,我等打算谋反?”
这话既是反问,也是一种实力的彰显:前隋挡不住我玄甲军,天下诸雄也挡不住我玄甲军;莫非你觉得你这区区数百禁卫军,能挡得住?
话音落下,尉迟敬德再次翻身上马,水磨竹节钢鞭自腰间抽出,身躯微低:“将军迟迟不肯让开道路,想来也是早就与那反贼串通一气。既然如此,那再下便只好得罪了。”
看着眼前剑拔弩张的一幕,常峰作为这场事变中唯一的历史可知者,内心是震惊的。因为他清楚的记得,在玄武门秦王部与太子部剑拔弩张之际,秦王早就已经摘下了太子与齐王的项上人头,并且以此来勒令玄武门守军投降。并且在史书中,尉迟敬德并不应在此,而是应守在秦王身旁,为后续去高祖皇帝身旁逼宫做准备。显然,历史与他的梦境,明显有一个地方出现了问题。
场上的气氛已经到达了白热化,两边部队都在等待着本方将领的命令;此刻,任何一个及其细微的风吹草动,都有可能会导致大战的一触即发。看着身旁爷爷袖中颤抖的双手,常峰知道,对方此刻心中定是承载着极大的压力。
他自然不会觉得,凭自己手底下这些连长安城都没有出过的监门卫,可以有资格阻挡玄甲军的步伐。可若是就这么放他们过去,倘若秦王失败,那么迎接他和他手底下弟兄们的,便只有杀头;放还是不放,成为了一个萦绕在常何心中的难题。
“将军,如今尚不知道宫内的具体情况,且里面遍布太子与齐王的眼线;若是我等在此耽误太久的话,只怕....”尉迟敬德身旁,副将的一席话彻底浇灭了他最后一丝耐心。
再次覆上面甲,伸手示意副将整顿阵型。显然,尉迟敬德已经没有了同常何继续耗下去的打算,“既然你不让我们过,那便兵器说话。”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代表着太极宫北门户的玄武门,却在此刻骤然大开。尉迟敬德疑惑望去,只见常何疲惫的挥了挥手,无力的说道:“将军自行通过便好,但还请约束好手下玄甲军,莫要为难我的弟兄们。”
一步步走下城门,看着脚下正鱼贯而入的玄甲军,感受着身旁无数道如刀剑般的目光,常何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再次重重的叹了口气。终于,一直陪伴在他身侧的副将再也无法忍受,悲呼一声道:“将军,太子殿下向来待我等不薄;如今您明知秦王反叛,却依旧放他亲军入宫,如此看来,与反贼和异?”
听到这话,自始至终都沉着一副脸的常何,眼中罕见的划过一丝失望:“我且问你,若以我监门卫数千,敌玄甲军数百,孰胜?我再问你,若以我监门卫冯立大将军,与尉迟将军演武场生死决斗,孰胜?我最后问你,若当真三位皇子殿下皆在宫中,且早已兵戎相见,孰胜?”
三个问题出口,副将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愤怒。可心中的不甘依旧趋势着他说出:“可将军...”。但话还没说完,便已经被常何伸手打断了去:“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无非便是殊死抵抗,待到太子殿下的势力稳住脚步,我们未尝没有一战之力。但我不想,我不想让你们死在这种无妄之灾中;我大唐男儿应当封狼居胥,饮马大漠。而不是在这长安城里,窝窝囊囊的死在自己人手中!”说完,再不顾身后失魂落魄的副将,踉踉跄跄的离开了城门。
亲眼目睹这一切的常峰,虽说内心心酸不已,可也不禁赞叹着爷爷可怕的大局观。因为在这个时间,太宗皇帝恐怕早就砍下了前太子与齐王的项上人头,提早打开玄武门放入秦王亲卫,反而是最正确的决定。
唐武德九年六月初四庚申日,秦王李世民领长孙无忌等名将入朝,斩太子建成,齐王元吉。随后与尉迟恭汇合,以护驾为由,逼宫唐高祖李渊,稳坐楼台。
周遭景物再次变换,当常峰恢复意识时,已是置身于一座大殿上。他抬眼望去,只见太宗皇帝高坐龙椅,身旁尉迟敬德带到矗立,下方百官俯首。而位于大殿的正中央,也就是李世民脚下,正有一位武将伏跪于地;常峰仔细望去,发现那人正是他的爷爷,常何。
只是与之前城墙上那身披金甲的模样相比,看上去仿佛苍老了数十岁。可无论如何,常峰的心中都是充满疑惑的,因为听着太监口中那一份长长的赏赐名单,甚至其中不乏丹书铁卷,黄金百两,正中大夫等稀缺物品与实权职位。但自打他记事起,这些物品便从未自他家中见过;莫说黄金百两,黄金半两他都没有见过,更何况说什么所谓的丹书铁卷,中正大夫;什么中正大夫要自己去集市捡烂菜叶子去?
只见太宗皇帝俯视着常何,威严地说道:“常何,尔可乐意?”
可事情的发展,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只见常何在一片似艳羡,似妒忌,又似鄙夷的目光中缓缓起身,随后轻声说道:“禀陛下,末将不愿。”
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话语,却在两仪殿上掀起了滔天巨浪。无数的指责声在瞬间纷至沓来,甚至于连尉迟敬德都扬起了手中的佩刀,怒喝道:“常何,尔敢抗旨不接;莫非是在暗喻陛下的皇位来路不正,是想造反不成!?”
可听到这话的李世民,神色却没有一丝变化。伸手制止群臣的激荡情绪,随后依旧温和的问道:“常爱卿此举,可是有些许苦衷?”
“常何,陛下皇恩浩荡,不在乎你之前的言语失职,还不赶快跪下谢恩!”
“常何,贼人建成早已伏诛,你岂能依旧执迷不悟?”
看着周遭一张张熟悉的脸,他们都是太子与齐王的旧部,也是常何的旧识与故交。现在虽说用着最严厉的话语警告他,实则内心里是想要他知分寸。成王败寇,如今既然秦王已然登基,又不打算追究他们这些人的责任,若是再那么愚忠,就显得有些不知道好歹了。
可常何却依旧摇了摇头;只见他伸手脱掉上衣,露出身上一道又一道狰狞的伤口,随后再次屈膝拜下:“陛下皇恩浩荡,末将感恩在心。可自打先帝起兵起,末将便追随着太子殿下;虽说不如秦王般所向披靡,倒也是赢得了几次不大不小的战役。后来先帝登基,太子殿下信任末将,让末将领了个监门卫的差,执掌玄武门。
“如今陛下胸怀天下,眼里能容得下我们这些沙子,可末将不愿。末将承了太子殿下太多的恩惠,多到此生都无法偿还干净;
“所以陛下给予末将的赏赐,末将实在无法接收。若陛下实在觉得末将有功,便打发末将去给太子殿下守灵吧。”
看着眼前这一幕,即便是常峰也为之动容。若当真是因此原因导致家道中落,那倒也是无可厚非;毕竟有情有义,才可以被称之为大丈夫:“相信太宗皇帝,也不会太过于为难爷爷吧。”常峰心中思索道。
果不其然,听了这番话的李世民,不仅没有表现出一丝怒意,反而还出乎意料的哈哈大笑了起来,“常将军愚忠,魏征早就与朕说过;今日一见,果不其然。既然如此,那朕也就不再强求。”说到这,李世民突然话锋一转:“但...”
“常峰...醒一醒,常峰!常峰!”一瞬之间,大殿内所有画面全部定格。只有一道听起来极其熟悉的声音,正急切地呼喊着他的名字;声音震耳欲聋,令他的耳膜几近破碎。
“嗡!”常峰瞬间转醒。看着眼前之人,他习惯性的喊了一声:“张哥?”
见到常峰终于醒了过来,张洛连忙喂给他一碗醒酒汤,随后急迫的说道:“赶紧起来备战,临淄王与太平公主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