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付青青处理了伤口,她们便一起返回客栈,三人不知她的心事,只各怀心思,暗中猜疑付青青的身份。
此时赫青衣很可能也在城中,这无论对她还是对付青青都是一个潜在的危险。当年的事情既已浮出水面,断然没有不查的道理,而在此之前付青青绝不能出事。另一方面她也担心付云剑,若是被他看见付青青与她在一起,只怕又生事端。
为今之计,只有让付青青趁夜先行,自己留下来拖延些时间,但柔儿身上的鬼毒可等不了太久,于是她便让宿岚放出消息,说目前城中有七绝宫的大人物。
宿岚心中警惕,下意识的扫了一眼付青青,大小姐主动暴露自己,竟是为了这个明不见经传的丫头?
赫青衣听到消息,心里冷笑不止,天下之事竟这般凑巧,联想到白天的光景,那人功力之深多半就是杨水言,如此付青青肯定也在这里,真是大大的惊喜!
趁着店小二往她房里送饭,她拿出十两银锭塞到小二手里,问他最近店中有没有比较特殊的客人,小二说三楼住的客人都是豪客,但只有西边的三间的客人甚是不凡,两天前张将军的副将还亲自盘问了,据说那都是秦庄主的千金与高足。
赫青衣又给了小二十两银子,小二不等她开口,便一边赌咒承诺日后守口如瓶,一边答应去替她刺探消息。
因房源紧张,宫竹心思活泛,为了向杨水言示好,便借口与宿岚感情甚好一刻也不想分开,急急的赶了韩卿非过来。
随后小二进来添置茶水点心,在看到韩卿非时甚是惊讶,前几日蒙着面纱他竟没有发现,这竟是凤舞楼的卿非姑娘。
不对,现在似乎该称夕宁姑娘了!
“你晚饭几乎没怎么吃,用些糕点再睡吧。”杨水言轻轻咳嗽了一声,藏在袖间的手几乎攥出了汗,也难掩能够再跟她的小夕宁共卧一榻的紧张与雀跃。
韩倾非合衣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不冷不热道:“一直扮演好姐姐的角色你不累吗?我十年前就看烦了。”
杨水言愣了片刻,气恼道:“你本来就是我妹妹,我何须扮演?”
韩卿非没有说话,翻了个身继续装睡,谢绝与她作任何形式交流。冷硬的态度令杨水言心中一痛,满腹衷肠,竟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得息了心思准备更衣,刚刚解开外衫,宿岚便一头扎了进来。
一瞬之间,杨水言神情大变,宿岚意识到自己的无礼,慌忙跪了下去,将手里被捏的发皱的信纸呈到她眼前。
“大小姐,我们现在遇到麻烦了……”
“敲门。”杨水言重新扣好衣服。
宿岚低下了头,望了望韩卿非的背影,猜到了她情绪失控的原因,便不敢忤逆,立刻退出去敲门再入内。
君怀才茂,妹甚慕之。
护城以西,林幽水清。
风光尚好,云胡不往?
落款是秦芜心,那位秦庄主的义女。
“当时迫于形势借用她的身份,这封信夜里便送到了我房里,想必那时她也在场,为何却不立刻拆穿呢?”
“明天一早不就知道了?”杨水言淡淡一笑,将信就着烛火一烧便丢开。
宿岚见状,只得苦着脸离去。
韩卿非轻哼了一声,坐起来摘掉了一切钗环簪饰,又将外衣脱去随意往地上一扔,往被窝里一钻又不说话了。
杨水言叹了一声,帮她把衣服从地上捡了起来,小心地搭在了衣架上,想起她身上还有伤,便将被子拉开。
“我给你的药在用吗?”
“我怎么样与你何干?我用不着你来关心,从前不用,现在不用,以后也不用!”韩倾非说完便侧身继续装睡,手臂上一道红紫的鞭痕不经意露了出来。
杨水言神情一暗,她给的药都是珍品,药效之佳非同一般,如若韩倾非真有按时敷上,此时伤痕早该大好了。
“把衣服脱了。”等了许久,也不见韩卿非有任何反应,她心里越发气恼。“你最好听话,不要自找苦吃!”
“又想打我?随便你好了,反正就算你打死我了,也顶多是拔掉了一根刺而已,何乐而不为?”韩卿非猛地坐起,怒视着她,眼里一片悲绝。
“趴下!”她暗自咬牙,心里却莫名的酸楚,貌似现在不管她做什么,在小宁看来都是莫大的讽刺。韩卿非直接转过了身去,不再理她。
杨水言幽幽一叹,为她解下中衣,望着那细密的鞭痕,抹药的手隐约有些颤抖。
身后丝丝沁凉,极大的缓解了疼痛。韩卿非一时回不过神,她下意识的想要抗拒,刚一动便招来了一记巴掌。
杨水言又打了一记,后头立刻多了个鲜红的掌印,带来肌肤的灼痛。她的身体立时紧绷,一只手下意识的往后面摸去。
“为什么这么不爱惜自己?不能再有下一次了,不然我真的不会轻饶你。”杨水言忍下脾气,语重心长地告诫着她,卷起她的上衣,化了药膏继续为她揉伤。
面对杨水言的责备,韩卿非仍不吭声,紧闭双眼继续装睡,一滴眼泪却毫无征兆的落下,无声地浸在了被褥里。
身后的触碰柔软又温暖,她所有的疼痛,所有的恨怒,在那轻柔的抚弄之下都渐渐消散,慢慢地,她真的睡着了,身子还下意识地往温暖的源头靠了靠。
感受到妹妹的亲近,杨水言无声一笑,小心翼翼地在她额前饮下一吻,熄了灯将她轻揽入怀。
梦里的倾非回到了小时候,那时的杨家依旧处于鼎盛之时,人间万姓景仰。她在那荒草丛生破败不堪的院子里受了母亲一顿毒打,便忘了杨舒生给她们母女下的严令赌气跑了出来。
她一直知道,荒院之外别有洞天,那是杨舒生为他所爱之人打造的乐园,但直到出来的那一刻她才知道什么叫做云泥之别,这里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就连仆人们穿的衣服,都让她看得艳羡不已。
大概是因为当时正值暖春吧,一切看来都神秘而又温暖,不像荒院,永远在凌冽寒冬里蹉跎。她小心翼翼的躲避着人们的眼光,走到了一处馆所,挟带刀剑的人不时进出,她一时好奇,便从墙角一个小洞里钻了进去,躲在一堆怪石后偷看。
俊雅的少年牵着一个女孩从楼阁里走了出来,所有人都向他们抱拳行礼。
女孩一袭白衣,映着一树盛极的梨花笑得温柔明媚,如星如月,万千风景仿佛都落在她眼中,无论有什么烦苦,只需得她一记青眼,便能治愈一切伤痛。
那便是韩倾非第一次见杨水言的感受,她忘记了一切身体和心灵的痛,只顾着看那人清澈温柔的眼神,明媚优雅的笑容。到底是在万千宠爱里长大的人,美好的反倒不像这人间之人了。
该说她温润如玉么?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除了她,别人是再当不起这八个字的。
“学来学去都是那些,没劲。”
杨水言掩嘴一笑,“哥哥又说这种话了,父亲不是已经传了一式书生剑诀给你吗?”
杨玄乙埋怨道:“一式未免太少了,爹爹的七十二式书生剑独步天下。将来我若学全接掌杨家,看天下谁敢逆我?”
“父亲说你天赋异禀,所以才要求你打好基础,这样日后修炼才更有益处。”杨水言拉着他的袖子含笑劝道。
杨玄乙哼了一声,心里虽仍然不满,却没再说抱怨的话了,忽然拔剑向躲在一旁的她逼来。那一剑虽无内力催逼,但书生剑霸绝天下,一个体形单薄的小孩子如何承受得住。杨水言立刻拔剑追上,两股剑风相互抵压,这才保住了她一条命。
“这丫头擅闯玉鼎楼已是死罪,我拿她祭剑算她的福气,你却又拦。”杨玄乙丢了剑,负手望着自己的妹妹。
他生性傲慢乖戾,也只有对自己心上之人才多些宽容,除了父母与师父,如今也就只有这个妹妹了。
“哥哥的剑已经很厉害了,何必再祭?”杨水言笑了一笑,望着摔得狼狈不堪的人儿,温柔的蹲下身,捧起她满是污泥的脸,轻声问:“告诉我,哪里摔疼了?我带你去上药好不好?”
从来没有人这样关心过她,从来没有人这样温柔的对她说过任何话,年幼的她眼眶一热,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又固执的摇了摇头,慌忙退开了好几步。
低头看着自己,她害怕极了,她怕自己一身脏污,会玷污了眼前无暇的美玉。
杨水言见她衣衫破旧,眉目却精致如画,料定她必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又瞧她脸上有伤,便将她拉到了药房里。
脱掉她的衣服后,杨水言才发现她手臂上,后背上,屁股上全是被用藤条抽打过的痕迹,尤其是屁股,好像都是今天刚抽打的,摸上去还一片滚热。
杨水言大为震撼,一个七岁的孩子,生的如此好相貌,偏偏却是骨瘦如柴,满身的伤痕,那下手之人好狠的心肠!
七岁的孩子一直沉浸在震惊里,待她反应过来之时,才发现自己竟然被脱光了查看,便死命的挣扎起来,但她的力气哪有杨水言大。
“别动,碰到受伤的地方你又该疼了。”杨水言温声拦阻,不敢太使力怕弄疼了她。她却不听,张嘴一口咬在杨水言的手臂上,恐惧与害怕令她没了理智,所有的力气都用在牙齿上,死活就不松口。
杨水言疼地直皱眉,一手紧紧攥着衣襟,却没有半点要挣脱的举动,就那么傻傻地,任由她咬着。
她咬了许久,见这人竟一点反应都没有,心里既诧异又愧疚,便慢慢松了口,却发现杨水言的手臂已被自己咬出了血痕,浓郁的腥甜在嘴里翻滚。
她小声的抱怨,“你是石头做的吗?”
“什么?”杨水言并未听清她的话。
就算是,也一定是玉石做的。她暗暗想到,突然仰头直视杨水言疑惑的双眼。
“我咬了你,你不生气?”
“知道咬人不对,那你道歉好了。”
她突然把头一拧,冷笑道:“我是不会向你们道歉的!一生都不会!”
“失礼于人可不好,你是哪里来的,未免太没规矩了。”杨水言依旧噙着微笑,看着她的眼神却不怒自威。
“谁来教我规矩?我又不像你们这些少爷小姐,生来便受万千宠爱,我粗鄙莽撞惯了,这种地方也不是我该来的!”
一句无心之语,却狠狠地戳到了她心里的痛处,她幽幽的望着对面那仪度天成之人,眼睛里充满了怨毒之意,小小的年纪,身上却有着一股近乎天成的媚态。
望着眼前这只小刺猬,杨水言若有所思,眉头挑起又舒展。“我派人送你。”
“没这必要,”她猛然向后退去,刻意加重语气说道:“我又不是你的谁。”说完便一扭头冲出了房门。
守在门外的杨玄乙抓住了她,发狠扇了她一记耳光。骂道:“不识好歹的东西,闯进来咬了人还想走?”
“我没事,她还小,哪有什么力气?母亲的寿辰快到了,还是把她放了吧!”
杨水言抖抖衣袖,藏起受伤的手臂,见哥哥眼中戾气稍退,便低头望着她。
“这岛上有许多忌讳,犯了忌讳是要受罚的,今日不与你计较,走吧!”
她怔了怔,摸着紫肿的脸颊站起来拔腿就跑,一路哭着跑了回去。
杨水言站在玉鼎阁外,一直望着她跑远的方向,直到再也看不见才折回来。
“哥哥可知西边院子里住得是谁?”
“那里已经荒废很久了,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杨玄乙诧异的望着她。
“没事。”杨水言一笑摇头。
奔跑的路上她一直在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年少时的她,总是用超出常人的倔强包裹着自己的伤口,可不管她怎么小心,那些伤口也从来不曾愈合过。
那人温柔的眼神,仿佛天生便带着一种母性的慈悲,使人贪恋,使人温暖,却又仿佛能透视人心一切隐秘。只一眼,她所有想要隐藏的秘密,就再也无法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