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大亮,杨水言才回到客栈,衣袍上沾着一层湿薄的雾气,梳洗之时,她为宿岚摸了摸脉相。
在宫竹的帮助下,宿岚的内伤早已好了大半,此时除了两膝酸痛,并无其他异感,便嘻嘻笑道:“大小姐莫要担心,昨夜有人助我,我的伤早就好了。”
杨水言淡淡一笑,宿岚又将昨晚的事跟她说了,她微微皱眉,原来昨晚宫竹冒险潜出,竟是为了这个。
“不是什么大事,你若觉得无碍,便赶快梳洗去吃早点吧。”
见她似乎并不想谈及韩卿非的事,宿岚便住了口,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楼梯。宫竹眼神一亮,忙吩咐店家增添菜馔。
杨水言轻整衣摆落了座,宫竹眨眼笑了笑,对她的冷淡不以为然。
“杨姐姐,我给你介绍一,这位是韩卿非,我花了大价钱买来,送给姐姐当个近身侍女如何?也算是一份见面礼。”
宫竹故意如此说,昨晚与宿岚一番争执,令她明白杨水言不会轻易承认韩卿非的身份,因此一上来便将韩卿非定了性,天长地久任她们磨去,何况她也没说谎,韩卿非确实是她花不少钱买来的。
杨水言举杯轻轻一抿,“不必了,你留着自己使唤吧。”
宫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韩卿非一副毫不关心的样子,低头的瞬间,妖孽清凉的眼神却勾起一丝诡异的戾气,转眼间又都恢复如常。
整个人平静的有些可怕。
“既是如此,这样的妙人我可留下了。”宫竹讪讪一笑,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索性也不再想隐瞒什么,“只是地狱花的花期已近,我们何时启程?”
“城门都已封锁,若强行破城会引来许多麻烦,不如暂忍些时日。”
她们正在说着,两列士兵杀气腾腾的冲进客栈,抓着客人们按着画像比对盘查,凡佩戴兵器者一律带回受审。
宫竹远远望去有一张画像竟是她的,心里突突直跳,三皇兄宫远灏统领兵部多年,玄州守将张志明更是其心腹,便从怀里取了张人皮面具悄悄戴上。
士兵很快搜到了她们这边,她们这一桌只有宿岚一人随身佩剑,是以那年轻军官一上来便盯上了宿岚。
锵——
一声清越苍劲的锐响之后,军官望着宛如秋痕般的剑身,他出身贫寒,但随军征战多年,一见此剑便知不凡。
“真是把好剑,不知几位出身何派?我虽不大通江湖事,江湖朋友却不少。”
杨水言不想多生事端,便接过话道:“师妹学艺不精,师父爱女之心拳拳,特赐她若水剑傍身,如今我们奉师命代表云湖山庄前往千钧城给阁主贺寿,不想竟遇此等大事,有造次之处,还望大人海涵。"
近二十年江湖之中风云烈烈,经历了杨家灭门、赫家灭门,姬家也日趋败落等许多大事,当今江湖三分天下。
第一是试剑阁,阁中弟子逾十万,阁主付沧流领袖群伦,令比天子!
第二便是云湖山庄了,庄主秦无吝深谋远虑,享朝廷二等爵位,是当今天子在江湖中的一枚大棋,传说这秦无吝收了一名一女,多半就是眼前这人。
第三是七绝宫,宫中财力甚广,能人辈出,乃天一鬼圣的嫡传大弟子杨玄乙所创,自杨玄乙死后曾一度陷入低迷,但如今早已恢复,不容小视。
得罪了云湖山庄,他有再多脑袋也不够砍,便立刻将剑交还,赔礼道:“原来是秦庄主的千金与高足,失敬。永王遇袭关系重大,还望原谅我等的冒犯之举。”
随即便挥了挥手,召回了所有士兵。
直到黄昏,整齐有力的脚步声还在街道之间来回不停的响,搅得人心难安,整座城池都已戒严,这种全城性的恐慌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
整整两天,人抓了不少却还没有一点头绪,守将张志明深感此案棘手,便上书请求朝廷另派得力之人前来破案。
官府取消戒严以后,街上便又开始有人走动了,只是人们大都来去匆匆,不敢久留。杨水言孤身走在空旷冷清的街道,忽然一阵风沙卷过,刮得肌肤生疼。当她从风沙肆虐中回过神时,却发现远处一抹绿影正逆风奔逃,似乎正是昨夜刚认识的付青青。
她脚步刚动,却见横空插出一人,那人轻功之妙十分罕见,便连踏几步凌空而起,悄悄跟在后面。若论轻功她自忖比不上那人,但胜在内力深厚,气息悠长,这才没有把人跟丢。
七拐八拐之下,便到了一处人迹罕至的所在,一条小溪横穿山道,潺潺的水声萦绕耳旁,付青青很快便被拦住。
那人裹着一袭宽大的黑袍,以铁面遮颜,只露出一对锐利的眼睛,把自己隐藏在幽寂与黑暗里,可他的武功却是如此的精深,明明就站在她面前不远,声音却仿佛从四面八方包围着她。
“有你这么一个没用的女儿,付沧流可真是悲哀。”
“你追了我一路,到底想如何?”付青青抱臂冷笑,心里的惧意因愤怒淡了许多,她再不济也不能让人这般看轻。“或者跟我有仇?”
“我跟你的父母有仇!”他缓缓取下缠在腰间的软剑,语声仿佛在金属里碾过一般,尖锐而诡异,刺得人寒毛直立。
“那便找他们报仇好了,来为难我一个小丫头做什么?不过也对,凭你的本事若找我父母报仇只怕一辈子也不能如愿,所以才拿我泄愤撒气!既然这样你快快一剑杀了我吧,这样也算是报了仇了。”付青青故意扬声道。
“若说杨家是刀,你父亲便是那背后操刀之人,”那人说着竟咯咯一笑,却由衷的令人恐惧。“我发誓要尽诛天下此两姓之人。我曾受过的痛苦,将一分不少的还给你们!记住这个名字,我叫赫青衣。”
那人说完便甩动软剑近身欺上,付青青略慢了半步,身上便立刻多了三处伤口。无奈只得拔剑相迎,可刚一对上,她的长剑便险些脱手,好在她剑法不俗,一攻一守进退有法,常常指左打右,击上攻下,不等招式使老便又逆转剑招,虚虚实实变化无常,反使赫青衣措手不及。
如此剑法,就连杨水言也是头一次见到。在驿馆时她也曾见识过付云剑的剑法,虽然刚猛威严凌厉非常,但他以内力驱剑,招式略显滞重,如今看来,倒是她之前小看了试剑阁。
赫青衣终于醒悟,她的内力远胜付青青,没必要非得比拼剑招,于是化繁为简,软剑所到之处劲风鼓荡,付青青不敢硬接,只得以轻功避其锋芒,却正中赫青衣下怀,短短两招便身负六处剑伤。
剑伤深可见骨,血注迸射到空中,又迅速溅落到付青青身上,赫青衣软剑轻振,如灵蛇般追咬而来。
杨水言随手摘下一枚树叶递到唇边,无奈她武功医术虽都还过得去,音律上却实在无法恭维,无法将内力与乐声融会贯通。若正面相对必要苦战,何况赫青衣也算故人,她不愿与赫青衣为敌,如今只能单纯以内力威慑。
尖锐的啸声直冲霄汉,强大的音波肆虐着这片土地,霎时间有如天崩地裂一般,浩浩荡荡,漫漫无边。
付青青立刻堵住双耳,运足全身内力与之相抗,但那啸声依旧摧残着她的神经。冷不丁被人这么一偷袭,赫青衣心下大怒,但来人功力不在她之下,便当机立断纵身而去。
“你剑法挺厉害。”
“我爹他这人虽糊涂,但对我还是不错的。他说我修为不够,若遇上武功极高之人难免吃亏,便特意替我琢磨的,我自己又加以变化。”
杨水言含笑走来,忽然想起赫青衣那句“杨家是刀,你父亲便是那背后操刀之人”不禁大受震撼,看向付青青的眼神便多了几分猜忌。莫非当年赫杨两家的恩怨与付沧流有关?不然那赫青衣怎么不先找她,而找上了付家的人……
她犹豫了一下,上前扶起付青青,叹道:“走吧,先给你治伤,再换身衣服。如今城里不太平,你这样会引来麻烦。”
付青青抱怨道“你怎么不早点出现?”
“捡回一条命你就知足吧,赫青衣家学渊博,如今又拜得名师,她的功力只会越来越高。”
“你怎知她拜了名师?”
“她的武功有脱胎换骨之相,若非有高人指点,她不可能有今日的修为。”
“你们不会认识吧?”付青青一脸狐疑,试图刨根问底。
杨水言扫了一眼不停追问的付青青,本不欲对人多说,但又怕她伤重昏睡过去,便道:“我父亲与她父亲是结义兄弟,故我与她幼年也是至交,后来赫连城横死,据说还是死于我父亲最得意的武功书生剑诀之下。赫家因此怀恨,半年之后,赫家集群雄之力灭了杨氏……”
“那后来怎样?”付青青越听心越悬,赫青衣的话犹在耳边,直透人心。付家与杨家究竟有着怎样的关联她不知道,心里也难免恐惧。
若当年真是付家造成这段恩怨,那么多的血都是因付家而流,就算有一日她真死在赫青衣手里也没什么好怨的了。
“你告诉我吧,我想知道。”
“后来我哥武功大成,便又杀上了魅影门。那一天,整个赫家鸡犬不留,哥哥将她抓到我面前,逼我亲手斩杀。”
她忽然住口不语,眼神悠悠的望着远处山头,神情平静无比,只是无意识挑动的眉头,泄露了她内心的沉重。
付青青心知戳到了她内心的痛苦,便犹豫了好长时间,“然后你把她放了?”
她轻轻摇了一下头。
然后?再没有然后了。
赫青衣跪在她面前,那双清澈的眼眸被仇恨刻满,怨毒无比的盯着她。在那样的注视下,她举起的剑始终无法砍下。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赫杨两家一向交好,如何竟闹得两败俱伤!
身后是哥哥压顶而来的催逼声,宛如地狱行来的恶鬼,不错,那个时候的哥哥,在她心里就是一只恶鬼。
“哥,求你放过她吧!”她终是不忍,跪下不断地央求着杨玄乙。
“你说什么?”杨玄乙面色如冰,冬日里暖阳的光辉碎成极细的线,如利剑一般,为他棱角分明的轮廓平添了杀气。
“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什么错也没有”
杨玄乙突然暴怒,扬鞭对着她的脸发狠地抽了两记,两条可怕的血痕顿时在脸颊上绽开,鲜血和泪水一同滚烫起来,使她如坠无间地狱。
“就是因为我平时太宠爱你了,才让你变得这么软弱!到现在你还想救她?”
诸般往事如浪潮一般涌上心头,压得她不堪重负。“我从未求过你什么,如今求哥哥饶她一命,便这么难!她是我唯一的朋友,赫家已经被你灭了,她一个丫头能成什么事!”
杨玄乙只愣了片刻,手里的鞭子仿若雷霆,暴怒的甩在她身上。
“是谁害得我们无家可归?”
…………
“是谁害死我们的亲人?”
…………
“你怜悯她,谁来怜悯我们!”
…………
当着众多弟子的面,杨玄乙狠狠地鞭打了她,凌乱恐怖的鞭声不绝于耳,碎裂的衣物粘着血肉扬在半空,很快便皮开肉绽,灵魂深处,那无法抵挡的痛苦不断裹袭而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哥哥变得越来越暴戾,一番毒打几乎要了她的命。软弱也好,无能也罢。她都认了,只要两不相欠,就算今日便死也该含笑了。
自此之后,魅影门赫家永远离开了人们的视野,她再没有见过赫青衣,也再没有跟杨玄乙说过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