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辗转又过了半年,她的生活依旧没有任何的变化,待在那只有凛冽冬天的荒院里,每天沦为母亲的出气筒,或是狠毒的咒骂,或是一顿毒打。有的时候打的狠了,她疼的睡不着觉,母亲又会把她抱在怀中,嚎啕着向她一遍遍道歉。
起初她会原谅母亲,会责问自己,以为一切都是她的错,觉得只要再乖一些母亲便会爱她。可日复一日的折磨,让爱与渴望渐渐远去,怨恨却在心里生了根,从那些眼泪里,她看到的只有成人的虚伪。
歇斯底里的母亲,像一场笑话。
有一天,外面下着蒙蒙细雨,她送药去母亲房里,望着那个病恹恹的女人,她却没有半点心疼。无数的藤条与咒骂,早已磨去了母女间的情意,在看不到希望的日子里,心里只剩下对生活不公的诅咒。
没有希望,便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更别论什么天伦之乐。
“你巴不得我早点死吧?”女人忽然转头望着女儿,死灰般的眼睛里透着一股很深的愤怒。岁月荏苒,韶华辜负,有时看着镜中的自己,连她自己都厌恶自己了。
命运的坎坷,爱情的破灭,病痛的折磨,这一切都让女人对周围的事越来越敏感,也越来越容易生气了。
“阿娘说哪里的话?女儿一直盼着您能尽快好起来呢。”她笑吟吟的说着,心里却发誓自己刚才说得绝不是真心话。
“出去!别让我看见你。”望着她姣好的容貌,女人想到了自己,她一生跌宕,临了被那杨舒生废去武功,不人不鬼的囚禁于此,心里忽然一痛,便抬手打掉她手里的药碗,满眼嫉恨的吼道。
她立刻头也不回的跑出院子,一个人站在雨地里发呆,身上被雨水浇透。
忽然,一道素净天空笼在她的头顶,替她遮住了冰冷的雨水,身后几声熟悉的咳嗽,赐予了她久违的温暖与希望。
那人擒着雨伞,语声依旧清脆温柔,却带着一种陌生的清冷疏离。
“怎么不躲?”
她愣了很久,不敢相信眼前居然是杨水言,只不过此时的杨水言看起来憔悴了许多,眼神也不似半年前那般清澈。看着这样的杨水言,被丢弃的委屈与愤怒在她心头蔓延,于是报复似的抓住杨水言的手臂狠狠咬了下去,记忆好像回到了半年前,连伤口都完全重合在一处。
还是那么喜欢咬人,杨水言却不再似先前那般忍耐,皱着眉将手臂抽出,一巴掌抽在她脸上,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意。
啪!
雨势再大,也遮不住这清脆的声响。
可还没等杨水言先问,她便呜呜哭了起来,埋怨道:“你为什么才回来?”随即一头扎进对面之人的怀里,失声痛哭,仿佛要将多年所受的委屈都发泄出来。
那次见面以后,她第一次尝到了想念一个人的滋味,想念那人殷勤的目光,想念那人温柔的爱护,盼着有朝一日还能再见那人一次,带她走出这糜烂的泥沼。
那个人果真出现了,而自己却依旧狼狈,还又一次咬伤了她。
“走吧,我领你进去见姨娘。”杨水言微微一笑,牵着她走进院子,院中遍地荒草,显是多时未曾打理。
连敲了好几下门,屋里也没人应,推门进去之后,发现女人已昏倒在了床上,气息奄奄。杨水言探了探脉象,行了几处针灸,女人才恢复了一点意识,随后便撑着伞去药房取药,取完药后将药交给她去煎,然后一个人立在屋檐下,望着檐边滴下的水柱怔怔出神。
彼时的杨水言诸事缠身,烦恼不休。当那孩子在院门外抱住她时,她其实是有些抗拒的。她已经厌倦了身边的一切,今天来这里,只是为了告别。
为什么要来,对于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庶妹,自己竟觉得非要来告别不可,难道是为了骨子里那一半相同的血缘……
女人一生饱经尘事,心里哪有不明白的?半年前对女儿青眼有加之人,多半就是她了,如今却只肯守在屋外,分明是有意保持距离……
半个时辰后,药煎好了。她捧着药碗进屋,小心翼翼的伺候女人服药,女人喝了一半忽然停了下来,打掉了她手里的碗,滚热的汤汁溅到了她的手背上,立刻烫红了一大片皮肉。
杨水言闻声走了进来,见满地狼藉,便蹙眉道:“姨娘病势不轻,本该好好保养,何必又动怒伤身?”
女人狠狠瞪着她们,大声冷笑:“你和你那父亲一样歹毒,谁知道那是不是毒药,我死了便没人知道你们的丑事了!”
杨水言目光渐冷,“家父一生正直,德行无亏,姨娘不要悔他清誉!”
“鬼话连篇!你父亲德行无亏,那我为何不人不鬼的困在这里?你父亲一生正直,赫连城怎会与他渐行渐远?他这一生辜负的人太多,将来一定不得好死!”
很不幸,所有的事都被女人言中了,十年沧桑,变化无常,当杨水言后来回首时,所有的事早已不复本初。
“姐姐为你冒雨取药,你不该这样对她!”她弯腰捡起汤匙和药碗,挡在杨水言的身前,语气里暗含怨怒。
女人转头狠狠地盯着她,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了下来,藤条撕裂风声破空抽来,显得暴力十足。她被打得不知所措,痛的摔倒在地,下一秒却被拉入了一个怀抱,一股熟悉而又陌生的清香在鼻尖萦绕,心里顿时安定下来。
第二记藤条落下,疼痛却并未来临。她试图挣扎出那个怀抱,但杨水言一直固执地将她圈在怀里,她渐渐放弃了挣扎,泪水瞬间浸满了眼眶,视线越发的模糊。
见杨水言竟以身相护,女人的眼神越发怨毒,手里的藤条更加的迅如雷霆,杨水言却只是默默忍受,不躲也不挡。
藤条渐渐止住,她赶紧回头去看杨水言,只见杨水言面色惨白,抱着她的一双手也没剩多少力气。
她不知道的是,这与成年男人拇指等粗的藤条最初两下看似狠毒,其实只伤皮肉,而后落在杨水言身上的用得都是死力,最是伤筋动骨,便以为母亲一心想取她性命,而杨水言是在替自己承受一切,此时对女人更加恨之入骨。
“杨舒生的女儿,果然好家教。”女人笑了一声,扔下藤条取了栓门的木棍来,那木棍极为粗重,连日又经了雨,哪里是一个重伤之人能受得了的?
她这个所谓的娘亲,不管病得有多重,打起人来却比虎狼还狠,恐惧之下,便搀扶着杨水言一路闪躲。
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女冒雨走来,那少女将她用力一推,见小姐满身血痕,衣服也破得不堪,便立刻解下外袍给杨水言披上。
“宿岚,不要对二小姐无礼。”杨水言一直咳嗽个不停,倒在宿岚肩上,虚弱的直喘气,第一时间表明了她的身份。
宿岚转头看了眼旁边的布衣小丫头,貌似比自己还小一岁,在府中数年从未听说有什么二小姐,心里便也不太看重,不过面上依旧恭谨的行礼。
院子里突然扔出了一只木棍,险些就砸到了杨水言背上,宿岚眼明手快的挡开,正要闯进去时却被杨水言拦住。
“先回去,我的伤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你也跟我走,明日我带你去见父亲。”
被宿岚扶着走了两步,发现身边少了一人,杨水言诧异的回身。望着那张苍白却温柔的脸孔,她却忽然踌躇起来,心里没来由的一阵胆怯。
“你怎么了?”这孩子为了自己开罪生母,不可能再回去了。无论自己将来如何,也要先把她安置好。
“我……我害怕。”她嗫嘘着回答,眼睛里隔着水雾,透出浓浓的不安。
小孩这么一说,杨水言也不禁发愁。也是,若将来自己一走,她该如何自处?带她一起离开?这根本没有可能。
“姐姐,我……怕。”见杨水言犹豫了,她的心猛然一沉,原来这人对自己的好只不过是一时怜悯,在杨水言未来的打算里,没有她的位置。
她虽不幸,却还不需要别人的施舍!
“姐姐,你是在施舍我吧?”
“我如今孑然一身,能施舍你什么?”
“那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为什么带我走,又不肯给我一个承诺?”她嘶吼道,两人的距离似近实远,而她亦不能稍越雷池一步。
杨水言目光沉静,许久才叹了一声,轻语道:“我带你走,因为你是我妹妹,我不给承诺,是因为现在的我承诺不了,我不确定我是否……”
她的神情瞬间便暗了下来,两行眼泪顺着脸庞流下,委屈得像个没人要的孩子。
“但我从此愿尽我所能,长长久久的护着你。我这么说,你心里还怕吗?”杨水言轻轻莞尔,温柔的波光在眼中徐徐荡开,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拭去她眼角的泪痕。“只是以后跟着我,就要把你那爱咬人的毛病改了,天快黑了,过来。”
她立刻便破啼为笑,上前挽着杨水言的手臂,眼神明媚的笑了:“我抓住你了!你这一生可都别想丢下我。”
杨水言笑而不语,只是紧紧牵着她的手,那力量就算在梦中也令她心安,两人说说笑笑,越走越远。
女人悄悄的倚在门口,望着她们远去的方向缓缓一笑,心里一块大石终于落地,眼前一黑晕了过去。抓住吧,抓住她吧,也许她真能给你长长久久的安稳,带你远离这糜烂不堪的生活。
…………
杨舒生面色铁青的盯着两人,多年竭力要隐藏的东西就这么被人血淋淋的剖开,而这个人居然还是他的女儿,一股莫名的愤恨与难堪如潮涌来。
姿容绝世的女子格外悠闲地歪在软榻上,隔帘望着僵持了许久的三人,嘴角噙着一缕浅笑,宛如看戏一般悠然。
“本座不准,将她扔回去!”杨舒生深吸一口气,眸中烈火焚烧。
“夕宁太小,正是需要人照顾的年纪,姨娘病入沉珂,如何顾她?”
“放肆!”杨舒生暴怒大喝,狠厉的目光扫向跪着的杨水言,“你竟敢唤一个贱奴作姨娘,称一个孽种为姐妹?”
小小的夕宁颤巍巍的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直视那人的脸庞,不敢反驳那无情至极的话语。她知道,自己的一个注视,一口呼吸,都能惹来滔天的怒火。
那个她本该叫做父亲的人,天下间堪比神祇的尊主,是如此唾弃她的存在,竟然称她为孽种,可是明明,她的身上也流着他的血,不是吗?滂沱泪水之中,她只能尽量伏低了身子,让自己低到尘埃里去,听着那一字一句,一颗心早已粉碎。
望了望身边战栗的妹妹,杨水言的眼泪夺眶而出,望着盛怒的父亲,清晰有力的回道:“父亲,夕宁她不是孽种,她体内流的是杨家的血。”
杨舒生默了片刻,一抹阴沉的笑意渐渐在他唇边绽放,他一生战无敌手,放眼天下谁人敢拂逆于他,今日却被自己的女儿所挑衅,倒是破天荒头一次。
淡淡的杀气随风轻舞,空气骤然结冰,杨水言立刻奋力一击,可只是与那轻妙杀气相触的瞬间,长剑便碎为飞灰。两人均被掀翻了出去,杨水言紧紧护住了她。
五脏六腑似爆炸一般,黑色的腥血卡在她的喉咙,猛烈的咳嗽声里,她痛的几乎喘不过气,抱住了重伤的杨水言,心中悲戚万分,跪下道:“是我擅离西院的,与她无关,岛主罚我便是。”
杨舒生一笑转身,无形的劲力裹挟而来,迫使她的双腿狠狠的摔在地上。“本座说过,你们终身不得离开西院,你既违令在先,无妄地便是你的归宿。”
无妄地是东岩岛的禁地,那里有一口巨大的深渊,早在杨家出现时它便已经在了,它的古老甚于这世间的一切,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有多深,也没有人知道它为何而存在。传说那是通往炼狱的通道,每隔百年便会雷霆大作,在狂风暴雨的鞭打下,那里会传出可怕的声响。
在那里,任何一条生命都不会存活,即便死去,终究连尸体也不会留下。
她并不知晓什么是无妄地,她也不在乎自己有什么下场,她只想知道,这个与神比肩的男人,会如何对待姐姐。
“那她呢?”
“鞭刑一百,废去修为。”
不死也残,贵为人间至尊,却毫无怜悯之心,哪怕是对自己的女儿。帘内的女人陡然变了神情,刹那间又恢复了那一贯的温柔,缓缓勾唇一笑,“岛主贵为人间至尊,何必与两个小孩子置气呢?”
虚弱的咳嗽声随着话语一并传来,杨舒生冷酷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连忙快步走去,将病弱的女人小心扶起,举止间的温柔渗透着爱意。
“我不该在此处置的,让她们扰了你休息,真是该死。”他说的该死,可不是指他自己,而是外面两个孩子,他自己的孩子,言语之间,戾气竟更胜方才。
“罢了,不过是两个小孩子,岛主不该动怒的。”女人脸色苍白,笑容却绝美,岁月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痕迹。
杨舒生扶住她的手指陡然变硬,温柔的眼神慢慢发寒,“你不在乎?”
她不在乎,世间有别的女人为她生下孩子;她不在乎,世间有别的孩子喊他父亲。
她怎么敢……不去在乎。
“我在乎呀,”女人缓缓伸出手,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失落,抚过他轩挺的剑眉,声如清泉:“我爱舒哥哥,便如同舒哥哥爱我一般。”
杨舒生终于展露笑颜,温柔的爱抚着她的脸庞,话却残忍。“如此,她便更该死了,我永远不会让你失望的。”
“比起死亡,活着才更痛苦。舒哥哥,我想让她受苦,死了我便不能如愿了。”
冷冽的目光穿透帘幕,落在那重伤的两人身上,杨舒生陷入了沉默。
正巧这时杨玄乙得信赶回,与父亲在书房交谈了许久,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段,杨舒生竟转变了态度。
半柱香后,杨舒生又回了屋中,嫌厌的看了眼低眉顺眼的两人,心里仿佛被契了一颗钉子。“你执意如此,那便管好这孽种,你母亲身子弱,要是气病了她,不但孽种活不成,你也一样!”
“女儿谢父亲应允。”杨水言强撑着跪好,对着那一道冰冷的背影深深叩拜,一贯沉静的语调,满溢着许多无奈。
望着这样恭敬的姐姐,她欲言又止。
原来杨水言的生活并不比她好过,那个男人,哪有半点为父的心肠?可偏偏她的姐姐,还有这样深的孺慕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