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执笔,写下两行诗。
奶奶在昨夜里安静地去世了,南风没有吹起她的白发,苍老的面容陷在被褥里。
安夕鹤半夜惊醒,下意识地蜷在奶奶怀里。
她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感觉抱着自己的人异常冰冷,身体僵硬,还一身冷汗。
她就顺手捞过被子盖在奶奶身上,下床烧火。
她水都烧热了,也没见奶奶醒来。
安夕鹤站在大院门口的树前,挑眉盯着昝俎。
“怎么?”昝俎不明所以,“鹤?”
“你真要这么叫我?”安夕鹤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语气里带着调侃,“多少有点太岁头上动土的意思。”
“鹤。”昝俎斜睨着她,“不能这么叫?”
“当然不是。”安夕鹤朝他走过去,“你还是小时候比较可爱。
“指着天和我说‘不好啦,太阳和月亮都没了’。”
安夕鹤浅笑盈盈地问他,“你不觉得吗?”
昝俎打心底地怕这人,动不动把他小时候见不得人的事抖搂出来,闲聊似的让他回忆。
安怀宇这次来的突然,安夕鹤记得他上次主动过来还是在两年前。
“爹?”安夕鹤觉得稀奇,和人站在门口聊天,“你怎么来了?”
“最近突然知道了件事,觉得应该告诉你一声。”
“什么?”
“还记得你之前捡的那个孩子不?”
“怎么?”
安夕鹤从他口里听到这件事的时候,单看面上没什么情绪。
“你说,李婶把那孩子捡回去了?”
“嗯。”
安夕鹤确认了之后很久没说话,不知道该庆幸还是问安怀宇为什么这时候才告诉她这个消息。
她愣怔片刻,不知道怎么说。
安夕鹤一个脱力,肩膀撞在墙上,靠着墙跌倒在地。
她有点喘不上气,手臂不知道什么时候擦了几个口子,止不住血。
安怀宇一惊,蹲下身子想把她拉起来。地上的人脸色苍白,张着嘴喘气,眼泪滴在地上。
“她还活着。”安夕鹤低着头喃喃自语,这些年一直压在心底的自责好像找到了泄口。
安夕鹤下乡和安怀宇呆了些日子。
她问昝俎要不要一起去,昝俎应下了。
安夕鹤走在路上,她很久没有走这条路了。之前爷爷奶奶还在的时候,她经常拉着他们的手,跑到田野里。
及腰高的稻子在晚风里摆动,稻香在鼻尖萦绕。
她好久没有这么放松了。
安夕鹤站在有土坯房高的石堆上,看着西方。
夕阳浸染出稻田的金黄,她站在这,想到了多年前站在这的高玉婷。
高玉婷牵着安夕鹤的手,带她在土路上散步。
清风吹过高玉婷挽起来的发,她笑得温柔,一边和安夕鹤聊天一边带她爬石堆。
她们的相处方式不像母女,更像朋友或者姊妹。
安夕鹤也像昝俎一样叛逆,不喜欢称高玉婷“娘”,她一般省略称呼,非要说一个的话,“玉婷”她说的更频繁一点。
“娘。”安夕鹤擦了擦额角的汗,“忘了有个我了吧?”
“奥,”高玉婷回头,白皙的手摊在安夕鹤面前,“确实忘了。”
她是爱高玉婷的,夕阳的光照在她脸上,浸湿了留在脸侧的碎发。
她们是极像的,眉毛、眼睛、鼻梁、嘴唇都是有几分像的。
岁月的沉淀留下了这么个四十多岁仍不减当年风韵的美人,比起年轻时的柔美,有了安夕鹤后就温婉了些。
安夕鹤则不同,那时候看起来比较稚嫩,现在看着也和她娘不一样。
她更张扬,除了一贯挂着的笑,偶尔难过了还会把眉毛耷拉下来。
她的情绪几乎都写在脸上。
这是她十六岁儿子昝俎的评价。
这个时候安夕鹤三十三岁,她碰到了下乡给李婶烧纸的祁梣。
“你是李婶女儿啊。”安夕鹤装刚知道这事,一脸疑惑。
“对啊。”祁梣去挽她的手,“你家也在这啊。”
“我一直不知道李婶有个丫头。”
“听她说我是她捡来的,”祁梣觉得既然两个人都相爱三年了,有些事情也没必要瞒着,“我两岁的时候她把我捡回来,一直养我到十四岁。”
“啊。”安夕鹤了然地点头,觉得还是没有告诉她的必要,“挺好,你挺幸运的。”
安夕鹤最近觉得身子骨越来越不好了,鼻出血的频率越来越高,出去走两圈就呼吸困难。
医馆还是说她贫血。
安夕鹤真的觉得这医馆不靠谱,寻思着哪天去医院看看。
她最后还是没去,距离昝俎二十一岁生日还有十天左右的时候她病倒了。
被昝俎强制送到医院检查了。
她一边笑着劝慰昝俎,一边自己也慌了神。
这种情况有好几年了,她也追溯不到源头。
安夕鹤就躺在病床上,双目无神地盯着天花板。
玉婷是不是也在这种病上丢了性命?
如果她能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没准会被吓一跳。
她几天没好好吃过东西了,一吃东西就腹痛,瘦的脱了相,面色白的堪比白墙,嘴唇也没有血色,眼窝深陷。
看着像披了一层人皮的丧尸,怪让人犯怵的。
她没熬过这个格外寒冷的春天。
今年春天三月底才下了第一场雨。
安夕鹤就在雨声响起的时候睁开眼,艰难地转动眼珠,看着她的儿子,费力地说话。
“小儿。”
她倒也没什么挂念的了,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这个捡来的孩子。
“小儿。”她阖上眼,眼前慢慢呈现出那个还在襁褓里的小孩。
昝俎。
你怎么办啊?
回顾一生,她自觉活得狼狈。
她又想起母亲医院里苍白的脸,又想起那个夜里奶奶的怀抱。
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她做不到了,她也不希望昝俎这么做。
她分不清襁褓里是昝俎还是祁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