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租客工作的地点在乡镇。每天七点起床,八点钟搭同事的顺风车,历经半小时车程到达单位。中午去职工食堂用餐,午间回办公室小憩,下班后再跟同事们一起回来。一起拼车的有四个人,大家轮流付油资。
至于为什么不住在镇上,他的说法是不想长期看不到高楼。高楼不需要太多,也不需要太高,有一点点就可以。镇上没有高楼。他们的办公楼共计五层,是镇上最高的建筑,像台显微镜一样检验着那片土地的全部细节。
他刚来,没有按部就班到他考上的那个岗位就职,而是被统筹安排,分派到办公室。办公室不是广义上的办公室,在体制内,它是一个专有名词,类似于秘书处,打理领导的日常事务,负责消息的上传下达,是重要的枢纽科室。来这里工作,能更快地了解业务的范畴,单位的运转模式,以及同事们的个性。
报到当日正好赶上乡镇启动新一轮秸秆禁烧工作,他服从调度,加入专项工作组,接手的第一项任务是将在编在岗的人员和九个村的八十七个联组结对。他原本以为这就是做一张Excel表格的事,但现实大大出乎他的预料。这一天,前前后后大概有十几个同事过来找他。以“前些天脚崴了”“老家就是某个村的”“孩子还不满周岁”等形形色色的说辞请他重新调整,就近分配。
基层机关办公室的布局不像企业的格子间,一般是一个办公室三张桌子。按照级别高低工龄长短,资格最老的坐在最里面。他刚来,自然坐在头一个,紧靠着门边。
一个剪着干练短发的中年女同事来串门子,朝最里面的桌子努努嘴。
“这泡怂死到哪块去了。我来看看他是眼睛瞎掉了还是手害得流脓了,得罪人的事叫新来的细伢子做,简直是把苦把人家吃!”
他后排的同事笑了笑,说客商来了,人被书记叫过去作陪。
“好事他跑得比谁都快。”
他几乎听不懂这里的方言,但隐隐约约能通过声调和咬字判别出一句话释放出的是什么样的情绪。他配合他们的对话,无奈地笑了笑。此后的一周内,他的五官频频捏造出这种笑容,不是为谈话内容,而是为方言本身。他在问路、购物、采集村民信息……各种语境中,都会出现迟滞的几秒。假使不这样,那可能是对方在听到他带有岭南口音的普通话的一瞬,眉眼间就率先浮现出一种“这是个外地人”的轻微警觉。
和年轻人对话,这种隔膜的效应会减弱。他们主动和他说普通话。但他们本地年轻人之间交流也还是用方言,那样的气氛是说普通话怎么也达不到的。就像吃一顿饭,光吃饭也能吃饱,而喝一点酒就可以吃得更畅快更交心。
4
梅雨季节来得比往年早。
东南季风让太平洋的暖湿气流细化为连月不开的绵绵阴雨,大理石地面上漉漉的脚印,盥洗室四壁间淋漓的雾珠,和橱子里流连不去的霉味。
我本以为租客要花一段时间来适应长江中下游地区这恼人的初夏,可他很快就网购了一个带有烘干功能的布衣柜,训练有素地组装好了那些长短不一的管子。他把内衣袜子衬衫分门别类地装了进去,热情地邀请我来参观。
“和广东的回南天差不多。”
他生于潮汕,初中时举家迁徙至佛山,后又转到广州念高中,直到大学毕业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离开过广东。大四他考过一次研究生,没能上岸。毕业之际,他面临几种选择——继续考研,投简历等Offer,回佛山到父亲和叔父一起经营的洁具厂里做事,还有就是考公。
父亲征求他自己的意见,他说想考研或考公。父亲说,男孩子还是早点进入社会得好,何况学的本来就是技能型专业,想深造以后念在职研究生也不是不行。
他能看得出,对他这个独子,父亲不忍心讲出真相——他早已认识到他没有打拼的个性和受苦的能力。一个缺乏决断的内向的男人去做一份按图索骥的工作更为恰当。
他留恋校园生活,不想完全放弃考研,试图同时筹备两种考试。但书目纷繁,内容浩瀚,双管齐下的难度很大。最后他决定专注考公,防止一心二用以致一事无成。学校通知他们在六月三十日之前搬离宿舍,他原先将东西打包好,打算拖回佛山,临时又改变了计划。
他租下一间房,留在广州备考。西关的老式民宅里,他的卧室连着一个狭窄的小阳台。门敞开,不远处的市井喧嚣像是时间的一部分,榕树下邻居们的交谈更是清晰可闻。他一点也不感到吵闹,反而很心安。有种婴儿在羊水里泳动的奇异的感觉。
“现在想想,在广州逗留,是因为心里很清楚,留是留不下来的,哪天一走,回也就很难再回得来。”广州的那个岗位一共有三百四十多人竞争,他落第几乎顺理成章。还有一个岗位相对可惜,只差一点点就能进面。至于最终考取的这个事业编,一方面招聘三人,一方面仅限应届毕业生,大大提高了命中率。
面试成绩值得官方就公平性和严肃性宣扬很久——面试的十人中,本县两人,本省的其他地市三人,除了他以外的四个外省人分别来自齐齐哈尔、池州、贵港和宁德,而最终晋级的都是外省人。另外两人相对幸运地分去了离城区更近的乡镇,但池州的那个丝毫不介意这些细微的差异。她的目标是以最快的速度考回她待了四年的合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