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从世贸南楼和世贸北楼之间坠落,他被快门捕捉下来,头朝下,加速坠落,时速超过每小时240公里,相当于一列动车,但在照片上,他是静止的。”
“光锥被移动过了。”
“我们听到了爆炸声。”
“爆炸声一直是这个星球的背景音,甚至是整个宇宙的背景音。”
“千禧年的美好愿景破灭了吗?我宁愿整个世界处于这个梦境中没有醒来。”
“十九世纪听上去很遥远吗?你们还会读十九世纪的文学吗?你们听说过那些巨擘的名字吗?”
“尽管十九世纪听起来很遥远,但我们才是跨越了千禧年的人,比跨越一个世纪的意义还要深远。千禧年前后的三十年间,科技飞速发展,互联网更新迭代,对宇宙和人类心灵的起源研究更加深入。这种速度对以前的人来说是不可想象的,是空前的。”
“我们会被历史写下来的。”
“有时候我在想,我们会不会是仅有的一代独生子女,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我们的生命长度和这个星球上出现过的所有人类都一样,短短几十年。但却要承受这种速度和孤独。”
“对永恒绝望的想象。”
“我们还会得到幸福吗?”
“不要回头看。”
“历史在我们身后被炸碎了,碎成无数个小小的世界,每一面都朝向不同的未来。”
乌苏里趴着,像一座黑色的山,沉重地起伏着。它的呻吟和痛苦咫尺之遥,却隔着一面密不透风的玻璃,任子弹也无法击穿。小松带了椴树蜜托工作人员带进去,但乌苏里不为所动,依然如山一样趴着,仿佛再也没有什么新事或旧事能令它抬起头。它大得不可思议,金棕色的毛发消失了,变成了黑色,沉郁的一片,看不清它的脸和表情,也看不清它的痛苦。明明和小松不约而同想起初次见它的样子,沉默良久。
小松忽然说起了希拉的故事。“有一天它被斑鬣狗围攻,我不该这么做,但我却开车赶走了斑鬣狗。它满身都是被咬开的伤口,不断淌血,我以为它会灰溜溜逃开,我想错了,它平静地走到一块很高的岩石边,蹬了蹬后腿,轻盈地一跃而上。它在眺望草原。”
“你还会回去吗?”
“会的。”
“等疫情好转?”
“等不了,疫情遥遥无期,等不了。”
小松又说,在动物园,能看到鲸头鹳、东北虎、亚洲象、南美貘、甚至还有虎鲸,世界各地的珍禽异兽汇聚在动物园里,世界看上去变小了。变得没有隔阂,在这个乐园中,动物饿了,有饲养员喂养,生病了有医生看病,他们不再为了生存厮杀。但它们不该在这里,动物园摁住了所有跳跃,摁住了所有杀戮,动物园让种子不能发芽,让角马不再迁徙。他们让动物站在一面镜子前,观察它如何获得自我意识。但在希拉的世界里,这些都不存在,它的生活如此艰辛,又如此真诚。
下午,他们回到梅湖,去看了杨梅树,果实早已不存,但叶子还没有凋敝的景象,有浅浅的溪流从光滑的彩色石头山流下来。
“台风的时候,我恰好在这里。不可思议,那么大的风,把这些小瀑布刮得倒流。”
“还记得吗,我们两个人一起从山上滚下去。”
刮起一阵邪风,下大雨了,两人奔回家去。气温急坠十度,大雨把冰雹甩到脆弱的窗玻璃上,没有修剪的油松不断敲打着窗户,像是要进来避雨。明明没有带厚衣服,好不容易从衣柜里摸出一件中学里穿的运动服套上,当时尺寸订大了,现在穿倒将将好。等风暴过去,他们都将离开梅湖,离开梅山,再也见不到了。
几天后,明明收到一段小松发来的简短信息:动物园的叔叔告诉我,我们走后,乌苏里吃了一口蜂蜜。当天晚上乌苏里就去世了,好像一直在等着我们。它从来没有走出过那个门,它太大了,他们不得不锯掉了门,然后用八吨的吊车把乌苏里的尸体运了出去,本来这种大型哺乳类死亡是要先切块的,之前他们这么处理了河马。但动物园还是想把乌苏里完整地保存下来,做成标本。
小松又发来一个mp4文件,他说,这个视频是从一个旧的DV里转存下来的,卡带上贴着一个标签,写着:幸福的乌苏里。明明打开视频,终于和那只金色的小熊重逢,它直立着身子,学人走路,走得不稳,被地上的杂物绊了一下。小松的爸爸摸了摸它那敦实的小脑袋,宠溺地说:“谁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熊啊?”乌苏里在春天第一个走出洞穴,走到动物园宽阔的道路上,它曾见过针叶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