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山市动物园收留了这只熊,明明和小松解救小熊的事迹也登上了当地报纸。记者问孩子们,为什么要救熊,明明想了半天说不出话。小松说,熊和我们一样,它就是我们。但最后报纸上写的是:熊是保护动物,我们是少先队员,要保护珍稀动物。可他们才两年级,戴绿领巾,根本不是少先队员。大概是为了修饰这个错误,报道出来后没多久,明明和小松很快就成了第一批少先队员,在国旗下戴上了红领巾。
明明和小松并没有很多机会见到熊,毕竟市动物园要坐一个多小时的车到达。但他们总能从小松的爸爸的口中听到熊的事。儿子救熊的事迹传开后,沈伯军顺利接手了棕熊,成了它的专职饲养员。在那之前,沈伯军是喂养河马的,河马的脾气很差,拉的屎又很臭,小松说,在亚马逊河里,他们拉的屎能毒死所有的鱼,所以爸爸对照顾小熊的工作很满意。
明明对小松的爸爸并不陌生,以前他常到家里来和明明的爸爸打扑克。沈伯军话不多,个子不高,头发长得很好,皮肤白白的,说话声音很轻,每次见到他,手里总是拎着食物,最少也是一把葱。他总想给家人带回点什么。明明一直觉得,小松以后会长成他爸爸那个样子。
沈伯军工作繁忙,周末才能回来。明明就会找借口去小松家里一起做作业,顺便听小松爸爸讲小熊的事。它是一只乌苏里棕熊,才三个月就和母亲分离了,他们怀疑母熊已经遭遇不测,应该是盗猎者干的。幼熊可能几经转手才沦落到畸形秀剧团,它头上有一个伤口,舔不到,又很疼,就总是去挠,出现了严重的细菌感染,动物园请医学专家过来会诊,用了大剂量抗生素才救回它的命。
后来,小熊有了名字,就叫乌苏里。梅山话里“乌苏”的是潮湿,不清爽,闷腻的意思,配合熊敦厚的模样,别有一番戏谑的可爱。小松的爸爸说,乌苏里棕熊能长到三百多公斤,体长能达到两米。乌苏里是一头母熊,也能长到200公斤,体长可达一米七。“四境之内,凡其所欲者,攻无不取,连东北虎都让它三分。”孩子们瞪大了眼睛,很难相信狮子狗大小的乌苏里能长成如此巨大骇人。
“它喜欢吃什么?”明明问。
“东北同事给它带了椴树的蜂蜜,它可喜欢吃了。”沈伯军说。
他还说,乌苏里已经可以出来活动了,动物园为它专门建了一个棕熊馆,即将择日对公众开放。他拿出一张乌苏里的照片,照片中的小熊像人一样直立着,伸长了脑袋,在挥手。
“它怎么像人一样?”
“是的,喜欢站起来,学人走路。不像别的熊,胆子小。乌苏里是一只真正的乌苏里棕熊,在雪天出生,见过针叶林。这就叫见过世面。”
乌苏里不喜欢待在室内,它喜欢到处走动。乌苏里性格温顺,况且年纪还小,沈伯军经常牵着绳子带它在动物园里四处闲逛。可能从小就与饲养员待在一起,它特别喜欢模仿沈伯军的样子走路,憨态可掬的样子惹得众人垂爱不已。
乌苏里两岁的时候,有动物学家对它进行了镜像实验。他们搬来一面镜子放在乌苏里的活动室里,然后打开摄像机,观察并记录它的反应。起初,乌苏里对镜子中的熊非常警惕,它被吓得躲到角落里。但没过多久,它就发现镜像里的那个东西,和自己有着一些关联。当乌苏里做出一个动作,镜子里的熊同时重复那个动作,它开始用爪子挠镜子,又绕到镜子背后,确认那里是否有别的“熊”,还会凑到镜子前用鼻子闻一闻,舔一舔。大概一周以后,工作人员趁乌苏里不注意,偷偷在它脑门上贴了一张黄色便利贴。乌苏里走到镜子前,发现镜子中的熊头有一个黄色不明物体,它凝滞片刻后,忽然把爪子放到头上,把便利贴拨了下来。科学家惊呼,乌苏里具有自我意识,它认得出镜子中的那个熊就是自己。
乌苏里成了一只明星熊,大量的报道蜂拥而至,各种神奇的解读和追捧让它大受欢迎,当时动物园门票被炒高一倍,游客数量却只增不减,有其他省市的游客搭乘飞机、火车来看它。乌苏里三岁的时候,电影院上映了一部名叫《幸福的乌苏里》的电影。主要讲述两个孩子解救小棕熊的故事。电影里,由三只不满周岁的棕熊扮演乌苏里。有两个上海的小演员扮演明明和小松,乌苏里在电影结束时登场,它在动物园里过着童话般幸福的生活。但明明和小松却并不喜欢这部电影,他们隐隐觉得电影里的漂亮的演员代替了自己,那三只棕熊也代替了乌苏里。
这期间,明明和小松去过一次梅山动物园。当他们见到乌苏里的时候,惊奇地发现,乌苏里竟像游客一样趴在铁栅栏上观看园子里的动物,假山里关着两头黑熊,它们曾被活取胆汁,其中一只身上长满了肿瘤,已经不大活动。另一只体型小得出奇,因为常年被关在笼子里,它长成了一只侏儒熊。明明忘不了这一幕,乌苏里的身体像人一样直立着,右腿随意地搁在一块石头上,两只前爪自然地垂放在铁栅栏上,目光直直地看着黑熊。它在想什么呢?
“它变成了一个人。”小松对爸爸说,“你为什么不把它关到笼子里去?”
“没事的,还小呢。”小松爸爸笑嘻嘻说。
乌苏里五岁的时候,梅山动物园搬到新址,作为饲养员的沈伯军被调往林业局工作。管理上千棵古树名木。乌苏里越长越大,已经与成年男子等高,体重达到了两百斤。游客见到它都有点发憷,它被单独关到了棕熊馆。到了发情的年纪,动物园又引进一只成年雄性棕熊。它和乌苏里交配时咬伤了它,幸好伤得不重。乌苏里的伤愈合了,但它再也没有交配过。
明明和小松十四岁了,学业繁重,并不常在一起玩,但彼此之间仍维系着儿时的亲密。明明家的十几棵杨梅树素来无人打理,仅靠阳光和雨水自己活下来,熬过漫长阴湿的冬季,到了初夏时节,青绿色的果实忽然就被点染出暖色,一天比一天更深。趁果实还未被鸟啄完,明明邀请小松一道去摘杨梅吃。他们摘啊摘,不断把果实往嘴里送,将果核吐到泥泞的地上。地上紫一片,黑一片,掉落的果实被踩成了果酱。前夜又下过一场雨,小松脚下一滑,明明去扶他,却被小松一起带下了山坡。矮矮的丘陵并不陡峭,两人只是擦破了皮,但身上滚满了杨梅和泥巴,浑身一股发酵的腐烂味道。他们灰溜溜到家,明明的外婆笑话他们,抱在一起滚下山,可是要结婚的哦,两人的脸都红了。入冬后,明明的父母离异。父亲搬到了市中心,明明也转校到市里的一所中学上学,偶尔才回到梅湖的家。
初三时春游,明明的学校组织孩子们去新梅山动物园游玩,其中一个项目就是看乌苏里。多年过去,很多孩子还是记得它,早早准备了零食准备投喂。学校特意邀请小松的父亲做向导。在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上,孩子们伸着头,听着这只小熊的故事。沈伯军说了很多话,好像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了。明明也不断向大家诉说着她儿时的奇遇,她好像从未受到这么多关注,从未说过这么多话。
好不容易步行到偏远的棕熊馆,同学们却失望了,乌苏里被关在棕熊馆里,和大家隔着厚厚的玻璃,它不停地踱来踱去,好像在寻找出口。明明回忆起第一次看到乌苏里的样子,当时它在一只铁笼子里,奄奄一息,只有一只狮子狗那么大,和眼前这个庞然大物无法联系到一起。有同学问乌苏里怎么了,工作人员说这是一种刻板行为。
明明注意到沈伯军脸上一种凝重的担忧。园方不可能让乌苏里走出来,但他们同意让沈伯军再喂食它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当沈伯军走进棕熊馆的时候,明明感到一种强烈的不适。大家都在向前挤,但她又像那个在畸形展的孩子,想要逃离,于是退到人群外沿。
明明听到了尖叫声,一开始她以为有人晕倒了,后来几个穿着工作服的大人抬着一个满头是血的人从棕熊馆后门快步跑到了草坪上,带队的老师摇着旗子,催促大家集合,声音在发抖。队伍里的同学说,熊吃人了,谁都不知道为什么,乌苏里一见到昔日的饲养员,就扑了上去,小松的父亲重重地摔倒了,头部撞击到一块假山上。她不记得那天救护车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什么时候驶离了动物园。她忘记怎么回到家中,只记得那列大巴空前沉默,身后的夕阳红得可怕。她又想起《火烧云》:“可是天空偏偏不等待那些爱好它的孩子。一会儿工夫,火烧云下去了。”一周之后,小松的爸爸在医院去世了。
明明觉得,如果不是她要求带回乌苏里,小松爸爸兴许就不会死。为此她痛苦了很久,每次有人谈论起小松一家的悲剧,仿佛都在把她曝在砧板上切碎。为了不遇到小松,明明很少再回梅湖。关于小松的事情,都是从各方邻居和昔日同学那里听来的,听说他成绩一直不错,只是没有那么活泼了。爸爸去世后,妈妈一直独自抚养他,他考入了市重点,考到了理想的大学,读英语系,后来在政府单位工作。十二年前,他在驻坦桑尼亚使馆的工作任期结束时,辞去工作,留在当地过起了与野生动物朝夕相处的生活。
明明查到了小松的公众号,偶尔会阅读他写的文章,从而得知了一些近况。2017年后,小松来到了塞伦盖蒂国家公园,帮助猎豹研究中心担负起寻找猎豹的工作,收集整理它们的信息。他与一只名叫希拉的猎豹互相建立了信任,他观察它捕猎,休憩,争斗,产仔。亲眼目睹她痛失幼崽。希拉有时会在他的车盖上睡觉,甚至会向小松寻求庇护……明明非常不解,为什么小松会选择和动物在一起,是喜爱,是困惑,还是另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复杂情感。难道他不曾恨过乌苏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