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春天开始,畸形展一路环山流动。到了秋天,梅湖公园又办起畸形展。自从见了花瓶姑娘之后,明明对畸形展失去了所有兴趣。但她听说,有人在畸形展上看到了熊。明明不信,她看过《动物世界》,熊应该在西伯利亚。有人说,熊是狮子狗假扮的,也有人说是貉子或野猪,总不可能是一只真正的熊。
明明在车站等车,那个片区的孩子们都会花一块钱,坐环城车上学,环城车途经梅湖镇所有的学校。排在明明前面的是贝贝,她梳着两只羊角辫,皮肤像面团捏的,白净而柔软,眉眼也一并被揉开,显得有些分散。她像往常一样穿着很干净的格子背带裙和一双果胶质地的塑料凉鞋,身后背着一个木头琴盒,里面装着一把很小的小提琴。只有孩子纤细的手指,才能准确按住琴弦上的音符。明明和贝贝住在同一座矮山上,她经常听到贝贝拉琴,曲子总是《欢乐颂》和《北风吹》,一喜一悲,交替呼应。
“你今天怎么带琴啦?”
“老师说可以带。”
贝贝说的每一个字都拖着长长的尾音,像彗星缓慢滑行。明明和贝贝原来在一个班级,但贝贝没有升入二年级,新学期开始,贝贝就要去培仁学校读书。上了车,贝贝依然坐在明明身边,她说她看到了熊。有孩子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怪胎!怪胎!”
明明继续和贝贝说话,她只想知道有关熊的事。“是活的还是死的?”
“活的,我去看的时候还是活的,现在就不知道了。”
“多大?”
“很小。”
“会不会看错了?”
“不会,我在《动物世界》里看过熊。”
贝贝的话总是很可靠,她的琴声也是这样,缓慢的,粗粗的,没有美感,但是可靠,错了就从头再来。环城车在培仁学校前停了下来,贝贝把琴重新背起来,在一车异样的目光和窸窸窣窣的谈论中,贝贝艰难地从座位上起身,然后对身旁的明明说:“我不想去的。”下车的时候琴盒盖住了她的身体。
明明朝车外望了一眼,培仁学校曾是一个加工模具的小工厂。巧的是,贝贝的父亲曾经恰是这里的厂长,工厂倒闭后,这里改建成培仁学校。贝贝已经走到了校门口,车发动了,贝贝转过身来,笑着朝明明挥了挥手说着什么,但听不到。后来明明才知道,这里专门接收聋哑学生和低智学生。
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熊,外婆也听说了,她想去看熊,但妈妈说:“你自己去,别带小孩。”
这天是星期二,晚饭后突然停电,妈妈查看电闸后排除了跳电的情况,又派明明到屋外看看邻居家有没有电。邻居已经聚集起来了,他们站在户外大声谈论停电的事。是大停电,整个梅湖镇都没有电。明明朝远处忘了一眼,所有的山、湖泊、房子、小店都熄灭了,趁着暮色,外婆也出来了,她对着黑暗喊了声:“都停了啊。”
也不知道谁大声回了句:“都停了,整个梅湖都停了。”
“又给大上海支援电力了,我们也去点蜡烛吧。”外婆说。
妈妈早就在客厅和厨房里点了几根蜡烛,屋里恢复了一点光明。明明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妈本来要去舞厅的,看来泡汤了,明明觉得无聊,便又走到屋外,一边等晚归的父亲,一边玩起了手电筒。她把手电的光照在远处,照亮了正在酝酿变色的橘子。一只柑橘凤蝶的幼虫正在树干上缓慢爬行,啃食嫩叶。她又把光照到石阶上,光圈忽大忽小,自由自在。忽然,路口又出现了另一束光,与她的光束交叠在一起。她开心地大喊:“爸爸回来啦!”
只听一个稚嫩的声音回道:“谁是你爸爸?”邻居家的孩子小松举着手电,忽然出现在明明面前。他披着一条印花流苏毯子,不断晃着手电,嘴里还发出哔哔的声音模仿开枪。
“你来干什么?”明明说。他们小时候玩过,但上了小学后突然有了性别意识,彼此生疏了。
“我妈让我来借蜡烛。”
“要几根?”
小松伸出三根手指。过了好一会儿,明明才拿来两根蜡烛,交给小松:“只有两根了。”
小松将蜡烛揣进兜里,临走前忽然对明明说:“你见到熊了吗?”
“没有,你见到了?”
“我打算去看。”
小松的父亲在梅山市动物园工作,他一定见过熊。
“我想去看熊。门票只要两块钱,但去看熊却要三十元,两个人的话只要四十五元。我们一起去看熊。”
“不去。”
“为什么不去,是一只西伯利亚大熊。”小松将毯子撑起来,比划着熊的大小,“这么大!你怕了?”
“不怕。”
“不怕就和我去看熊。”
“好,看就看呗。”
孩子们交换了承诺后,小松就回家了,冷色的月光降落在他背上,弱化了他的轮廓。当他走入建筑的阴影时,他将手电举得高高的,路上出现一圈巨大的暖色光影。小松消失了,世界消失了,只有光在走动。
明明记得小松喜欢看《动物世界》,他最讨厌狒狒和鬣狗。他喜欢羚羊和猎豹,但很奇怪,猎豹吃羚羊。明明并不喜欢看,她觉得动物的故事都很残忍。小松离开后不久,好像有无形的手拨动了所有电源开关,啪,电力之神降临,光明重返人间。
和成人不同,孩子并不回头看,也没有稳定的长久计划。他们喜欢夸大的未来和近在咫尺的惊奇,比如看熊。第二天放学后,明明和小松在通往梅湖的木栈道上密谋看熊的计划。贝贝的爸爸方才在湖边钓鱼,这会儿正收拾渔具准备回家,红色塑料桶里只有几尾不足为道的小鲫鱼。贝贝的爸爸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烦心事,反而比从前笑得更多了,临走前,他对孩子们说,要小心涨潮。明明告诉小松,她拆了一个一角钱纸币折成的菠萝桶,又把存钱罐里的零钱都取了出来,总共十九元,再也凑不出钱了。
“我这里也差了八块钱。但不要紧,他们常常是打一枪换一个山头,这里生意好,他们多待一阵子的,那时候,就没有那么贵了。”小松说。
这时湖水涨上来了,木栈道四处漏水,很快,他们就像站在一艘正在沉没的船上。
小松的预感是对的,一个礼拜以后,该去的人都去过了。办展览的人不得不骑着脚踏车,举着扩音喇叭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喊:特大喜讯,精彩表演,尽在梅湖公园。演出门票,低至两元!看熊的门票也从三十元跌到了二十元,十元。现在只要五块钱就能去看熊了。他们到达公园的时候,已是下午四点,还有一个多小时,太阳就要下山,吹来一阵阵凉风,让孩子们分外清醒。买完门票,他们顺利进入公园,往落羽杉那里走去,展览就办在那边。
下午时落过一场雨,泥地上坑坑洼洼,散落着肮脏的纸牌、糖纸、烟头。展览区里的横幅布满泥斑,大多数展位都已经撤走了,只有零星游客聚集在几个小吃摊上,买年糕饺和茄子饼。
孩子们迅速穿过小商贩地摊,来到展区中心。泡在福尔马林玻璃瓶中的畸胎露天摆着,地上有的铁笼子里关着一只死掉的大老鼠,绿头苍蝇正聚集在它鼻子上的伤口上,笼子旁边竖着一块牌子,用小学生的字体写着:实验室十八斤变异大老鼠。
明明吓得一哆嗦,往小松后面靠了靠。“没什么好怕的,竹鼠而已。它们非常怕光,白天这么热,是被热死了。”
还有几只帐篷是另外收费的,有些只向成人开放。在两棵落羽杉之间,扎了一顶红色的帐篷,横幅拉在上方:西伯利亚大棕熊。已经没有人排队了,也没有人收费。这时他们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从一个木箱的后方走了出来,是花瓶女孩,她下班了,好心地对孩子们说:“来看熊的吧,看门的人不在,去吧。”
他们没有想到如此轻易就看到了熊。但西伯利亚大棕熊的名号实在与它的身形不符,果然只有一只狮子狗那么大,所以他们用关老鼠的铁笼子关这只熊,笼子里有一只肮脏的碗,浮着层稀薄的奶状物,苍蝇正肆无忌惮地搓手吸食。熊趴着,金棕色的毛发上沾着湿漉漉的污秽,笼子底部垫了薄薄的几张报纸,写着巨大的彩票中奖信息,它们被幼熊的尿液泡软了,正在失去形状。帐篷里散发着一股新生与死亡交叠的味道。
熊的一只前爪挡在头部,看不清它的脸。明明说,这只熊已经死了。她向后退了几步。
小松绕着笼子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笼子很小,熊的毛发从铁格子里露出几撮。小松伸手摸了摸,熊的身体微弱地抽动了一下,就像孩子做噩梦时失足从高处跌落的一瞬惊厥。
“怎么样?”
“有点硬。”
明明伸出一只手,戳了戳熊的肚子爪子,欣喜地说:“它的身体是热的,爪子是冷的。”
“它活着,它的爪子刨过雪。”
“我们把熊带走吧”
“把熊带走?他们会把我们抓起来。”
“不会的,没有人。”
“把熊带走以后呢?”
“你爸爸是动物园的饲养员,让他交给动物园不就好了。”
小松到外面看了看,天快黑了,公园即将关闭。他从花瓶女孩的展台上揭下一块黑色的幕布,罩在熊的笼子上。然后两个孩子拎着笼子,飞步往公园门口跑去。一路上,两个孩子一句话都没有说,他们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把熊带出公园。虽然熊还很小,但对孩子来说,要拎着它跑起来并不容易,手指被铁丝勒红了,手臂酸了,但他们一步都没有停下来。太阳一点点坠入落羽杉林中,走出公园的时候,落日的金光刺得他们睁不开眼睛。孩子们已经精疲力尽了。到达公交车站的时候,明明累得瘫坐在地上,大约五分钟后,125路公交车来了,它将开往一个他们从没去过的地方。但他们没有害怕,他们谁都没有说话,上了公交车后,一路冲向最后一排,看着公交车门关上,他们对视一眼,终于放松地大声笑出来。明明揭开幕布,碗倒扣着,熊好像动了一下。太阳一头扎进地平线下面去了,把天空烧红了。小松说:“你们教《火烧云》了吗?”
“教了。”明明说。
两个孩子不约而同背起了课文,背到最后一句,都有些不解。“可是天空偏偏不等待那些爱好它的孩子。一会儿功夫,火烧云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