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把车沿着回家的反方向开到宁城县城,带我喝平泉羊汤。父亲喜欢喝羊汤,这一点我继承于他。点了两碗精品,六个烧饼,精品羊汤比普通羊汤料多,吃着更过瘾。父亲大手一挥招呼我落座,仿佛此刻我俩就是驰骋疆场饥肠辘辘的勇士,用一碗当年康熙皇帝喜爱的羊汤和三个烧饼犒劳满载而归。这么一说,三年前高中第一天报到,父亲送我去学校时我俩也是喝的羊汤。
高中所在地是我家所在辖区的县城,但因为离得远,平时基本上没来过。小学时在村子里读,第一个校舍就在我家小卖部对面,步行一分钟,课间我还常常回家揣两块大大泡泡糖分给要好的同学,后来校舍搬到村头,步行十分钟,有时候午睡起不来,母亲就在临上课前五分钟把我搬到自行车后座,骑车送我去学校。后来初中考到镇上,变成住宿生,初一初二两周放一次假,初三变成一个月放一次假,以供大家各回各家改善生活。从村子到镇子再到县城,也算是一步一脚印。比我就读的板城一中更出名的是板城烧锅酒,相传清乾隆三十八年,乾隆皇帝与纪晓岚微服私访,恰逢路过庆元亨酒家,阵阵酒香扑鼻而来,君臣进店畅饮,美酒美食美景,乾隆皇帝出一上联“金木水火土”,纪晓岚才思敏捷应声而对“板城烧锅酒”。酒名、地名齐聚,且将上联作为偏旁巧妙地嵌入下联,上下联五行相生相克,实在绝妙。
货车绕着板城一中的招牌转了一大圈也没找到合适位置停车,开学这天着实热闹,大车小车,沿街停放,满满当当,最后父亲花了五块钱把车停在学校对面超市停车场我俩才算抵达。父亲喜欢热闹,人越多越高兴,每逢过年,村子里都有花会表演,高跷秧歌皮影戏齐上阵,好不热闹。我最爱看的节目是二鬼摔跤,二鬼摔跤实则由一个人扮演完成,扮演者双手双脚均穿靴,背上系着一体两面的人偶道具,扮演者躬身俯下,双手着地,背上的人偶陡然站立,面目狰狞怒目而视。扮演者一人分饰两角,全凭手脚功夫,缠斗翻滚,观众叫好声越大,二鬼斗得越狠,最后以其中一鬼将另一鬼掀翻在地告终。看得多了我总能猜到是哪一侧的鬼胜出,因为扮演者最后要站起身谢幕,让他倒立致谢肯定不方便。
农村不比城市,没有法定假期和周末,只有在过年这几天老少爷们跟姑娘媳妇们才难得休息,全部出来看花会。人围里三层外三层,个子不高的我站在地面上什么也看不到,这时候父亲就双手把我捧起,让我骑在他脖子上,就像飞机一路爬升抵达平流层,骑在父亲脖子上使我一下子获得了极佳的观赛视野,再向四周看去,我的几个同龄小伙伴也先后抵达平流层。二鬼摔跤乃至花会的参与者,都是一茬接一茬,总有一天摔不动了,扭不动了,就再由新的年轻人顶上来,全凭热情传承。听母亲说父亲当年也是二鬼摔跤的一把好手,手脚并用,起承传合,二鬼活灵活现交替占据上风,最绝的是,没人能猜到最终的胜利者是谁,因为父亲可以倒立谢幕。
父亲左右手开弓,左手夹着我的铺盖卷,右手拎着装满饭盒毛巾拖鞋香皂的万能桶,犹如东岳泰山一般行走在我之前,使得我风雨不淋。高中校园比初中大了两倍有余,若不是父亲带路,我非得迷路不可。塑胶跑道中间的主席台下贴着各班花名册,从高一一班到高一二十班依次排开,新生需要找到自己名字而后到教室交费领教材,再到宿舍放铺盖行李。和我一届入学的新生千人有余,每班四十到六十人不等,里三层外三层的学生认认真真在密密麻麻的汉字中搜索自己的名字,一班到六班是所谓的实验班,七班到二十班是普通班,虽然不知道要搞什么实验,但今天是我第一次踩在塑胶跑道上,软软的,红色跑道,白色实线,还有每条跑道上的数字标号。
在人群里挤了一会儿,终于在第二张花名册第一行看到:高一二班 张伟(大沟中学 553分),父亲拍了拍我的后背,说了声:“不孬,还是班里的状元。”二班班主任季老师早已在教室等待多时,戴着黑框眼镜,梳着花白相间的辫子,期待一一认清未来三年她要陪伴的兔崽子们。季老师把我的名字和长相做好匹配后,和父亲寒暄了两句,大意是孩子们交到她手上就放心吧,一门心思读书考试,别的啥也不用操心。季老师应该和父亲同龄或者更年长些,因为她说自己从参加工作至今二十多个年头带出不少状元,但乍一看,季老师比父亲年轻十岁有余。季老师把缴费单据递给我,还同时任命我成为高一二班班长,她说我是第一名考进来的,可以适当花点时间配合她参与班级管理工作,也是一种锻炼,今天见到我这样,还算老实,她觉得能信。
宿舍楼和教室成T字型排列,我住四楼404宿舍01铺位,推开门左手第一个上铺,床架上也贴心地贴着一张蓝色标签:张伟 上铺,姚兴达 下铺。
父亲把铺盖卷一股脑儿扔到木板床上,而后一个鱼跃跳到上铺,把我的被褥枕头舒展开来。我曾经一度怀疑父亲年轻时到底有没有耍过二鬼摔跤,今天看来,母亲所有的夸赞如假包换。宿舍一共五张床,十个铺位,门后侧用来储物。父亲在上铺帮我整理被褥,我用笤帚在下面扫地,不一会,三号铺的陈海龙也到了,我们俩床位相邻,未来可以选择头对头或者脚对脚两种方式入睡。陈海龙他爸紧随其后,一看就是个实在的庄稼人,有点驼背但气色极好,笑起来脸上有一条条如水流冲刷过黄土般的沟壑,肩上扛着一个白色的长条铁皮箱。为了整洁统一管理,学校要求每个新生只能有一个此样的标准白色铁皮箱用于储存个人用品,五颜六色的万能桶行李包是不能出现在本就不富裕的空间里。铁皮箱由校方在女寝门口统一售卖,由于刚才来时人多我和父亲没看见,听海龙他爸一说,父亲也忙下楼去帮我添置箱子。海龙人腼腆,我问喜欢朝哪边睡,海龙说都行。他爸笑笑,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以后都是好哥们兄弟,肯定要头挨着头,互相照顾。海龙到水房拿了拖把,和我一起打扫。
父亲回来时肩膀上扛着一个铁皮箱,手里还拎着一个,后面跟着姚兴达和他妈妈。买箱子需要实名登记几宿舍几床位姓甚名谁,正好排在父亲前面的是住我下铺的姚兴达和他母亲,索性一起给箱子拎了回来。三个箱子先行码放起来,后来的三年,我们三人在睡觉空间上也呈最稳固的三角形态势,以至未来几十年都屹立不倒。完成报到流程已近中午,父亲邀请大家一起吃午饭,但海龙和兴达在县城里都有亲戚,到各自亲戚家走动吃饭。我和父亲在路边找到一家平泉羊汤,正合心意,两碗羊汤,四个烧饼,普通羊汤十元一碗,烧饼两块五一个,统共三十元。
吃完饭父亲下午还得回家收蘑菇,我送父亲到停车场,父亲嘱咐了几句,叫我别想家,有啥事就托季老师给他打电话,努力学习。我点点头,对即将开始的高中生活期待又忐忑,未来三年,不知道能在塑胶跑道跑多少圈。父亲缓缓发动货车驶出停车场,我也转头准备回宿舍,刚开出停车场不到一百米又停下,父亲下车一路小跑到我面前,把裤兜里的零钱整钱一并掏出来塞到我手里,告诉我出门在外别舍不得花钱,多买点营养品。货车沿着板城大街渐渐驶远,我的手里攥着二百六十一块零花钱。
回到家中,母亲知道我被大学录取后的反应更加外放,晚饭做了整整十个菜,十全十美,属于家里年夜饭级别和招待客人的最高规格。我和父亲依旧每天往返冷库,录取通知书寄来当天,我们迟迟舍不得拆开,红色信封里装的不仅仅是通知书,更像是对一个家族渴望能走出一位以读书为生的人的准许。录取通知书印着学校气派的正门,门口立有一尊硕大的***雕像,向着每一位经过的人微笑示意。
我在QQ群里和兴达、海龙更新了信息,大家互相庆祝,也互相勉励。姚兴达高考发挥失常,比三模最好成绩低了足足一百分,无奈选择复读。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我想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是因为姚兴达高二下学期渐渐迷上文学,经常课上偷偷翻阅一些课外读物,那时候短暂又宝贵的午饭时间,兴达会手舞足蹈的给我们讲述他又看到了哪些精彩选段,好像他没有上课,而是和主人公一起去大观园走了一遭,用他的话讲,文学是极致的生活和浪漫。陈海龙偏科得厉害,英语和语文满分一百五,几次模拟考他很少低于一百二,但数学却很少高于七十。最后综合下来,成绩也算能看,未来几年到热河石油学院研究欧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