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呀!我们是下等人啊!”董淑丽不服气,和老板你一言我一语地理论起来,最后升级为争吵。
我在家左等右等,就是等不来董淑丽,也出了门。
大老远地就看到董淑丽蹲在地上放声大哭,围观的吃瓜群众不多,四散在周围的角落里。老板一脸嫌弃地让董淑丽离驿站远一点。我顿时血脉贲张,疾步跑上前。
我很想指责那个老板,但我强忍住了,默默地在心里对自己说:“在方舱最艰难时,发烧40度,烧得浑浑噩噩,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我都能熬过来,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有传言说,新冠患者康复后,会有一些后遗症,其实最大的后遗症是被歧视,这是一种杀伤力更强的社会病毒。很显然,在我和董淑丽的身体里,有对新冠病毒的抗体和免疫力,却不具备对这种社会病毒的抗体和免疫力。
凡事都有例外,也有不怕和我们接触的,其中就有董阳。按理说我应该珍惜,却阴差阳错,把他也给赶走了。
让他滚的第二天,他约我出去逛街。董阳有一个当下男青年难得的优点:规矩。以往我们在一起,他从不会主动和我进行任何形式的肢体接触。即便是我们的关系已经很深入了,他依然如此。我嘴上没说什么,心里一直挺欣赏他这一点的。结果那天他却一改平时的老实,动辄拉一下手,搂个肩膀。其实,我心里也明白,他是想以此证明不介意我得过新冠。可是,他不明白的是,我讨厌他这么刻意,我要的是以前那种轻松自然的状态。但是我一直忍着没说,后来,在商场的电梯里,趁着没人,董阳突然飞速亲了我脸颊一口。我终于忍不住了,当场发作,又甩给他一个字:“滚!”
要说这董阳,真是老实到家了,让他滚他就真滚,好像天生就不会说软乎话一样,一点也不解风情。我严重质疑他到底有没有资格做我的丈夫。
和董淑丽把自己封闭起来不同,我让自己走出去,去那些不知道我得过新冠的地方。偶尔,我也会来到公司附近的角落里,远远地看着同事们进进出出和路边的人来人往。
有时候晚上回家,我也不着急进门,从一楼缓缓走到顶楼,在感应灯的明灰中,来到天台,长时间眺望远方的万家灯火。每到这时,我就有一种失去了一切的感觉。我还能回到从前那种状态吗?
和博飞相识是一个偶然,距我家两站地,有一个明珠公园,我晚饭后有时会去那里散步。博飞最初引起我的注意是因为他是一个逆行者,所有人都按顺时针方向在塑胶跑道上跑步或者散步,唯独他一个人反方向慢跑。这样在我散步时,免不了和他打照面。他看起来30岁左右,身材颀长,五官棱角分明,一头茂密的黑发,一身运动装搭配小麦色皮肤,显得活力十足。实话实说,我对董阳貌相上的遗憾,全在博飞那里得到了满足。所以,后来当博飞主动跟我搭讪时,我并没有觉得反感。
那天,我坐在公园里的一个石凳上休息,博飞跑完步后坐到我旁边。我们保持着30公分左右的距离,我下意识地往一旁欠了欠身。
“为什么要躲着我呢?”他微笑着问,目光柔和又不失深沉,让人感到十分亲切。
我有点莫名其妙,不置可否。
“是因为你曾经得过新冠吗?”
我差点惊掉下巴,瞪大双眼盯着他的脸。他仍然微笑着,两个鬓角被汗水濡湿,周身散发着淡淡的汗味。
他抬手指了指我暴露在外面的左胳膊肘窝,说:“我是医生。”
我恍然大悟,不假思索地反问道:“那你不害怕吗?”
“我为什么要害怕呢?”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我觉得,这是我康复后,听到的最暖心的一句话,遂由衷地说道:“谢谢。”
“不要说谢谢,别人的看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别嫌弃自己。”
我彻底沉默了。仿佛有一道电光在眼前闪过,是啊,我们自己不能嫌弃自己。我一直在不自觉地给自己贴标签,不自觉地和人保持一定的距离,这不是嫌弃是什么呢?
见我一直发愣,他又自顾自地说道:“网上有传言,新冠感染者即便康复了,两年内也不能接触。有人说这是一种对新冠患者的歧视,其实没必要过度解读,大家只是害怕,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认识的不断提高,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我当即反驳道:“不是这样的。歧视就是歧视,和单纯的害怕不一样,因为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好像简简单单地说一句时间长了就好了。可对于身在其中的人来说,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博飞淡淡一笑:“你可以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你不是感染者,你会怎样面对感染者?你未必会比他们做得更好。这个问题不难想象,你可以回想一下你没得新冠之前是怎么看待新冠患者的。”
不得不佩服他语言的犀利,总能一语中的,令我哑口无言,我马上就想到了小文。
小文和我还有小雅,都是初中同学,我俩的关系原先一直一般,仅限于微信好友。小文初中毕业后念了卫校,后来当了护士。5年前移民去了加拿大当护士,再后来被患者感染了新冠。我俩真正联系多起来,正是从她得新冠后开始。我在她感染后发的第一条朋友圈上留言安慰。现在想想,我当时的心态和我自己得新冠后许多安慰我的人差不多,仅仅是一种礼节性的关心,这种关心不管是出自真心还是虚情假意,都是以一定的距离为前提的,一旦零距离了,谁也不敢保证能坦然面对。我也不例外。小文康复后要回国过年,曾问我是否敢去机场接她,我当时不假思索地回答:“敢。”这完全是一种没过脑子的违心话,要不是她没抢到回国的机票,我的谎言恐怕早就被戳穿了。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和宋姐是没有区别的,与那些对我和董淑丽甩白眼的人也没有任何区别。这么一想,我有些释然了,反而不怎么恨那些人了。
那天是我得新冠后最开心的一天,我遇到了知音。回家途中,路过家乐福,进去采购了一大堆好吃的,还买了8个新鲜的大海螺。
董淑丽看到那8个海螺后,脸一黑,厉声质问道:“你是不是疯了?”
海螺一直是我和董淑丽的“仇家”,我俩有25年没碰过海螺了。这事要从我爸去世说起。我爸当年是一个海碰子,一有空就去海里扎猛子捞海货,我和董淑丽最爱吃的海螺,自然就成了他重点碰海对象。我爸出事那天,海上的浪有点急,他一个猛子下去,再没上来。那年我12,他的遗体被打捞上来时,我在现场,我二姨捂着我的眼睛不让我看。但我的耳朵没被堵上,我听到那两个负责打捞的叔叔对人说我爸的遗体上吸满了海螺。我和董淑丽都觉得我爸是被海螺给吃了,从此再不吃海螺了。